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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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一起逃跑了。
我们逃到一个长满绿藻的城,旧日的石板堆叠出城郭,巨大的石柱耸立在宫殿群落的四角。
曾经这里有我无法可想的文明的昌盛,如今巨大的鱼群和珊瑚礁生长在这里,构建出的是异样的繁荣和美好。
海月拉着我的手,引着我走向宫殿群最中央的舞台。
我没见过的、狰狞的鱼有梦幻的蓝紫色鳞片,它们围绕在远离我和海月的地方,偶尔会有较为靠近地从我不远处游过,我在这种瞬间才意识到它们体量的庞大,随便一片鳞都超过了我脑袋的大小。
鱼群远看像是蓝紫色的缎带,但近看每个个体,半透明的肌肉和皮肤下,这些鱼有着极为扭曲、如若树根的骨,骨骼表面反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
我从未见过这种色泽,没想到光还能这样折射,也没想到这个世间竟然存在这样的诡美的色彩,目光在不觉中,就追随着它们跑了好久。
“唐……”
海月用一种特殊的声音喊我,这段时间以来,它已经学会不少人类的语言,不过听到它的声音发出属于人类语言的音节,我还是会觉得奇怪又美妙。
“好,我不看了,”我回过头,笑着应它,“我们去跳舞,去那里——”
我指向远处的神殿。
“海月,你能变成原本的样子吗?”
海月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它害羞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睁大眼睛,眉毛也扬起来,显得纯真又有些木讷。
“我……好……嗯……”
它自己一边说一边别开脸,将自己缩成一团,眼前的人形在顷刻间自然地扭成了一个白乎乎的球。
下一秒,白球忽然在我的脚下膨开,我措不及防地被一个柔软的水母脑袋拖托起来,快速地往上升着。
海月的本体是一只巨大的水母,原本它还可以变得特别特别大,但是因为我只是个小小的人类,它也只好把自己缩得小一点。
措不及防的加速让我有些兴奋起来,大笑出声,然后索性趴在海月软绵绵滑腻腻的脑袋上,双手环住一坨水母肉,像是抱抱枕似的贴紧它。
身下的水母肉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在能见度极低的深海里像一盏灯。
周身的景致极速变换着,我贴在海月身上,用手抚了抚它的一颗水母头,像是回应一般,身下一沉,海月变得更加柔软起来,如同光洁的软垫。
我们在几乎黑暗的海底畅游,飞向那古老宫殿的中心,几乎是海月触地的一瞬间,脚下圆形巨石板的四周便亮起了细碎的萤火,我伸手触碰,发觉那是蓝宝石似的藻。
在蓝与无名之虹的中心,海月化作一个修长的人形,它在我眼前微微弯下腰,朝我伸出手。
它的动作中含着诺大与美丽的包容,既有未经雕饰的拙笨,又包容了万物的优雅,海月对着我笑了,我走入它的世界,递上了我的手。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曾有过的所有微光,好像都在一瞬间点亮。
关于海月现在的人形,其实还有一段小故事。
它初见我时,并不会使用人类的语言,但它能将意义直接通过意识传达给我。
海月起初并不知晓人类的模样,第一次与我相遇时,为了不将我吓坏,它变成了我的样子。
“其实每个人类都长得很不一样,差异很大,尤其是体型和面部特征,你变成我的样子,对无聊的人类来说,反而会显得有点……奇怪。嗯……这叫‘恐怖谷效应’。”
我这样向它解释道,看着身边这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看它的脸陷入一种怪异的失落,心中竟发觉一种爱怜。
“那……我应该变成什么样子比较好?”
我能明显感知到海月属于极其高等的文明,我告诉它可以继续用它的方式与我交流,但它执意要用我们文明的方式和我对话,于是我就开始教它,但也仅仅只是不断和他对话,莫约三天,它已然能将人类语言运用自如。
“嗯……对于人类来说,生理上最主要的分类就是雌雄两种性别,你想要变成哪种?”
“唐尹,你是什么性别呢?”
“我的话,是男性,就是雄性。”
“噢,那我就和你一样吧。”海月不假思索,眼里忽闪着光。
“你可以……”我笑着摸摸它的头,些许思忖后回答:“不,随意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就好。”
刹那间,手掌的触感由发丝的软变为温暖的热潮,眼前的人形变成一条条纯白的、半透明的绸,但这不是我的眼睛观察到的,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与形态,只是不能直接看见它的模样。
我们坐在靠近浅海的海底礁石上,在这里,能看见带有温度的阳光,我判断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日。
周身的蔚蓝中,带着水波纹路的光穿过海水,染上了青蓝与淡黄,洒在它剔透的皮肤上,令它看上去仿若从天而降。
我的心脏随着流动的海波悸动不已,眼前的“人”睫羽轻颤,睁开了双眼。
海月以一个半透明的发光体状态,又一次化为了人形。
浅海的阳光轻抚它洁白的皮肤,优美的鼻骨,红润的唇,还有那双黑玉般的眸。
那上面已然没有了扭曲可怖的伤口,没有阴霾笼罩的眼,也没有针孔和黄绿的淤青。
——海月变成的,仍然是我的模样。
这使用副皮囊的海月看起来有人类的生意,却带有一种人类无可比拟的纯洁与静美。
它的发丝在水流中四散,撩过我的脸。我们对上眼眸的瞬间,海月笑了,酒窝点缀在嘴角,阳熠流转在深瞳,倏忽间,似乎世间所有的慈悲与温柔都揉进了它的眼里。
它告诉我:“我想要和你、和唐尹一样就好。”
仅此一人的眼里,却装下了我此生见过的所有善意和热忱。
这是我第一次不会因见到自己而恶心,第一次感到自己仍然可以去爱。
所以那时,我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关于爱的冲动。
我好想拥有爱的能力,好想要去爱这个我全然未知的存在。
仿佛已经放下了我短暂人生中对世间万物的警惕和失望,忘记了被背叛和抛弃、被无视和中伤,忘记了事到如今一切的苦难与悲凉。
我看着海月,又透过他凝视我自己,那些我仅有的记忆如同幻灯片般在眼前闪烁。
一次一次的拼尽全力,一次一次的无视,无法喘息的白日,不舍安眠的夜。
苛责,咒骂,酸涩的眼,紧绷的神经,对比,高低,麻痹的、沉甸甸的大脑。
偶然的低分。
压抑到极致的哭泣,老师的不屑,同学的冷眼,父亲满是血丝、涨红的眼球,昏暗的楼梯间里,我的膝盖跪在瓷砖阶梯上,咔嚓作响。
无数次争吵,黑色、看不见、深不见底的冗长的夜,咽进喉管的呼唤和求助,谩骂,不解,冰冷的点滴,惊醒时看到的天花板,合不上的眼,吃不完的药。
差劲,疯子,神经病,没前途,母亲哭着问我,为什么,怎么办。
我却想到幼时的星期天,喘不过气,难受,不舍,不愿入眠,似乎是世界末日。
他们说我完蛋了,可是连癌症病人都不会被这样宣判死刑。
逐渐归于贫瘠的心,麻木,没有波澜,没有雨,亦没有阳光。
意外打开的房门,母亲刺耳的尖叫,血,血,满地的鲜血。
肉,肉,肉,破烂的,我的肉。
人们使用刀,尖锐的刀割伤我,从里到外。我也使用刀,试图用消除我自己。
我的心脏却还在跳。
我看向自己干净得发白的双手,在无意识间怔怔地颤抖。
但这一次,有人阻止了我。
海月的手抚上我的心脏,然后轻轻地、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我的额头,闭上眼睛,吞噬我的悲哀,用他温热的话语为我祈祷。
“不要悲伤……不要……悲伤……”
我的泪划破心海之中的寒冰。
好想要活着,好像要得到幸福,好想要去爱这个世界。
爸爸妈妈,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很想要变得正常。
我还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很多很多想去看的地方,很多很多想要记录的美好。
最终,那么多的想要化作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我只是如此想道:
如果我是传说中的人鱼,眼里大概就要落下珍珠了吧。
于是我也笑了,要将整个世界装入心怀般、如同看向我自己般、笑得残忍又缠绵。
我闭上眼,将我的手贴上海月置于我心间的手,我们额头相抵,令两个一样的人紧密相连,在我们都闭上眼睛时,我听到自己轻声说:“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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