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学建筑救不了home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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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周星原和方荼去学校看程立雪。
他们自称是程立雪的表哥,路过纽约来看一眼弟弟。办公室的老师将信将疑地打内线电话去教室,很快外面就传来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刹停在办公室门口。“方荼哥哥!”
方荼惊讶:“你长高好多!”显然是个步入青春期的少年了。
程立雪咧着嘴乐。“我上个月过完十二岁生日了。”
“哎呀。你这……”方荼往腰包里摸,“哥哥什么都没准备,想给你包个红包都只有加币,你也花不了。”他摸出一个大白兔奶糖给弟弟。
“兔兔糖!”程立雪接过去,“谢谢你啊,心意收到啦。”
Aiko在Alena的公寓睡到中午,估摸着老板和老板娘也该黏糊够了,在床上翻个身,开始哒哒哒发消息,提醒周星原下午还有活动。收到确认的回复,她才一鼓作气下床,去洗脸换衣服梳头化妆。
这时候,周星原已经领着方荼去中央公园的纽马终点参观留过影,两个人散步进了公园。曼岛中的这块城市绿洲里,十一月的秋意漫成橘棕色。
方荼对中央公园的第一个感觉,是纽约也有许多橡树。和宁古塔的公园里普遍种植的品种不同,这里的橡果又多又大,松鼠更是肥硕狂妄。他们立在步道边缘,隔着水面眺望曼哈顿的楼群和第五大道,游客在他们身后来来往往。
周星原指向公园西南角,一栋外立面带倾角的高层:“九年级暑假,我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Alena就住在那个酒店。从她的房间看下去,感觉在悬崖边上。”像一只突然从梦游中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峭壁上的山羊,猛地一个激灵。
方荼看着他指的方向。遥远的建筑中嵌着一块一块,一格一格,小小的玻璃窗。俯瞰下来是开阔铺展的公园景色,视野应该相当好吧。
周星原靠近他:“我当时就很想你。”
方荼失笑,把赖上肩头的人扶住:“还是很累?我们慢慢走回去吧。”
岂止是普通的累,全马对身体的消耗跟半马完全不是一个量级。昨天还有肾上腺素支撑,今天激素水平回落,全身酸痛得令人彻底失去对躯体的信心,周星原精神都要恍惚了。这还是昨天方荼已经给他按摩拉伸了半个多小时,否则今天可能都下不来床。
他们很慢很慢地,散步回去赞助商的活动地点,补录一个选手采访。Aiko会在那里接应,让方荼自己去附近景点走一走。如果一直陪着赛后恢复期的周星原,他这一趟就确实除了陪人什么也不用干了。
方荼没有走远。MET,大都会博物馆是来纽约一定要看的景点第一号。看起来只是更大号更豪华的ROM,但摩肩接踵中随人流看过去,却令他逐渐心惊。
他不是很爱看展的人,不像周星原他们那些文艺青年,是个展就要去看一下。在宁古塔住了那么多年,他去博物馆ROM和美术馆AGO的次数加起来怕是也只有一只手。但走在MET这样世界级的艺术宫殿内,方荼被撼动了。过去不爱看画,竟然只是宁古塔的藏品不够好罢了。
他看到了梵高白色牛奶瓶中的蓝色鸢尾,姜黄背景下绿衣的人像,红棕和浅灰蓝交织的走廊。还有麦田与丝柏——原来真迹的天空是那样一层层叠加的蓝色,和任何印刷品、屏幕上的文件都不一样!
方荼站在那里,身后停驻的游客已经走掉一批又一批。即便以他对色彩的敏感,也意识到双眼无法如人所愿去记忆一组绝对的颜色,看得再久都是徒劳。这种浸透的震撼感,几年之前周星原就已经反复给他形容过,强调他一定会愿意来看看,看一眼都不虚此行。但此时他这才切身体会到当时周星原曾描述的感受。
方荼并不知道,这一年有部叫做《中国梵高》的纪录片正在全球数个影展陆续上映。但他正在受到和其中主角、仿画画师赵小勇在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目击真迹时相似的一种冲击。
沉默中,他随着人流一个个展厅挪过去,大略看完了主要展品。方荼走出MET,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手机上,周星原给他发来消息,说Aiko已经陪他到酒店了,正躺着休息,经纪人在旁边看选秀节目;晚上Alena会出来一起吃饭,问方荼什么时候回去。
方荼站起来,往自然历史博物馆走去。他去看程立雪给他讲过的、周星原喜欢的标本墙。周星原住在程家的夏天,常常陪弟弟来,在电话里告诉方荼那是个任何男孩子都会喜欢的地方。
只是管中窥豹,方荼已经开始真切地理解那些往美国走的人追求的是什么。或许对许多没出过国的中国人来说,加拿大是一个朦胧的、类似美国的影子,并说不出有什么确切不同。但就像二线城市和超一线城市的差别,并不是简单地把地图放大、把楼叠高,是那些更大的地图和更高的楼里有不可同日而语的更多东西,是夏虫不可语冰。
周星原曾经给他讲过一个先贤提出的理论,人的知识是一个圆,已知在里面,未知在外面。当你知道得越多,你和外界的接触面越大,才越知道自己多么无知。就像方荼这半年来看到更多样的客户类型和需求,才看到自己几乎为零的学识有多少短板,当以千疮百孔来形容。就像他曾经对周星原侃侃而谈点评赚两千块的人花三百块做头发就是最快乐满足的事,方荼当时没有一种微妙的俯视感吗?他难道就不是自己所俯视的芸芸众生井底之蛙其一吗?
在周星原每天定时监督下吃药的方荼,知道自己这些年也许受了他的影响,总之是想得越来越多了;药物也没有完全抹去方荼的消极。或许不是多思或消极,他只是渐渐理解比他先一步去看世界的周星原,为什么总怀有一种虚怀谦恭。
Alena叫了曼岛北边一家六十年老店的外送过来。撕开锡纸,白色的热气溢出。美国南方风味,炖菜,玉米面包,炸虾和鱼排,还有入味多汁的烤排骨。
周星原从书包里拿出一双筷子,刮掉肋排上的一层后浇的香稠酱汁,撇进餐盒里,那是他不需要的油脂热量。
Aiko惊讶:“周星原,你还自己带筷子!”
“哥哥说我可以带,他说我想拿筷子吃牛排吃意面都行。”周星原理所当然,这个筷子盒是当初刚住进方荼家、方荼在华人的日用百货店给他买的,他已经随身带了几年。
“方荼,你惯孩子惯得这么过分就没必要了吧?”
Alena则发现另一件事,他们今天谢绝了客房服务,所以昨晚的外卖纸盒还在垃圾桶边立着。“你们昨晚吃的披萨?周星原刚跑完全马,吃披萨?”
方荼没懂,“啊?不能吃披萨吗?”
周星原伸臂过来搂住他,维护道:“是我自己想吃披萨,才让他点的。”
方荼后知后觉:周星原昨天那样消耗完,需要大量补充水分和蛋白质。但他被他照顾久了,轮到自己照顾人的时候,却疏忽大意。昨晚他问吃什么,周星原说街角就有披萨店:那可能是体谅他人生地不熟,点不出什么外卖来。
周星原亲亲他的额角,“没事的哥哥,吃什么都一样。那家披萨是不是也特别好吃?”
“那是你饿了。”
“是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好吃。”
Aiko含着一口羽衣甘蓝,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Alena则抿着吸管笑。
“我也想谈恋爱!”Aiko大喊,往空气挥两下小小的拳。
“谈啊。”方荼给周星原剔肉,“趁你现在秋拍完有空,赶紧的。”
“根本遇不到合适的。”这不仅是忙起来没时间的问题,她也没有人可谈。男同事有限,不是非单身,就是看得生厌。艺术家们就更不用说了,且不论性取向,她看他们先下意识地掂量未来有多少钱景,性的吸引力在工作环境下实可忽略不计。Aiko把餐叉拔出嘴里,含着羽衣甘蓝哀怨控诉:“我去哪里找啊?”
方荼压根没过脑子:“学校啊,男大学生不好吗。好骗,又不懂花钱,恋爱成本低。约完一个你还能从他的交际圈里再换一个。”
对面两个女生同时露出一言难尽的扭曲表情。
周星原无奈:“哥哥别说了,她们要报警了。”
Aiko恨铁不成钢。“周星原,你怎么看上方荼这个烂人的。”
但方荼居然没有和过去每次一样跟她打起来。
晚上,两个女生离开后,酒店房间回归二人世界。
方荼洗澡出来,看靠在床头望着他的周星原:“你不看书?”
周星原伸手:“想跟你一起待着。”书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但有些话,他不想在电话里跟方荼聊。昨晚情感上头,还没来得及静下心和他聊些别的。
作为建院的学生,周星原今年开始听城规系的入门课。他想要人人得以安居的美好愿景,从此才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住房始终是许多国家的问题。在发达如美国,极端的贫富差距之下,住房问题只存在相对改善,从来不曾解决。
“上次你说去参加那个听证会。”
“什么?”方荼一想,脑子转过来了。“老板娘,开始关心咱们家产业了?”
就在midtown,离央街很近的地方,政府规划要租用一栋公寓楼安置难民。和他们家有大约地铁一站的距离,但离方荼曾经去楼下停车的那个投资公寓很近。老居民们沸反盈天:我们精神上支持收容难民,也可以提供其他的物质支持。但你要在我家旁边建收容所,不可以!我们坚决反对!
难民和其他渠道的移民相似,但是更多样的群体。自然有心姐他们那些钻移民法规空子来务工的廉价劳动力,也有因为躲避战乱而迁徙的职业人士和富庶家庭。但其中难免鱼龙混杂,何况社会文化环境的差异是生活和求职的门槛,即便是受过教育或拥有积蓄的人也未必能良好融入。最后许多人闷在收容所内,渐渐生出心理问题和行为问题。
事实经验已经告诉宁古塔市民,在难民安置点周边,犯罪率是一定会提高的。政府收了方荼的地税去养难民,还要养在他的投资房边上,令他的资产贬值?这是他断不能接受的,只能和其他邻居一起去听证会聚众反对、骂自由党撒钱作秀。
“方荼,你觉得难民应该收在哪里?他们需要生活空间,需要交通和安全,他们必须住在市区。”
大道理谁不懂,方荼两手一摊:“我不管,反正不要住我的房子边上。椰菜镇那么多apartment不能住吗?”
椰菜镇是downtown的贫民区、城中村,最早时候方荼以治安为由,禁止周星原踏足的地方,他投资也绕着走。周星原短促而无奈地笑了一声。“我看市政的公示文件了,我想你也看过了。开发商的公寓都要盖进椰菜镇了。”这就是他在城规课上意识到的问题:城市的发展进程正在蚕食最低收入者的生存空间。简单举例:原本只要大几百刀月租的一居室apartment被拆掉,地块新建高级公寓楼,再上市就是面积少了三成、租金成本翻倍。地价上升、建筑成本上升,但人们的收入并不成比例上升。新的房子于是挤掉旧的房子,无法支付新价格的人们流离失所。
这正是一个令周星原迷茫的地方。“哥哥。我这么说或许不合适。你可以不要像那些开发商一样,跟他们同流合污吗?别翻建了,别再炒高房市了。”
这话里的否定太重,方荼猛地转过脸,惊怒地瞪视他。“你什么意思?指责我炒房?”
“不是指责你。”周星原望着他。“我们的钱已经够花了,可以不要再赚这种钱吗?”
方荼像是被他戳中了某种应激的开关,沉默了半个晚上的人突然火力全开。“周星原,我的钱投哪里不是投,投资房我不买就没有别人买吗?我一个凡人,难道我买几个房子还成压垮全社会住房问题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哪怕我什么都不买,就存个定期。银行不会拿我的钱去投资生钱吗?不会去买那些你反对的黑心财团的股票吗?银行就是最大的黑心财团之一!你怎么可能保持你的钱完全干净,藏在床底下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让天真的年轻人愣住了。
“你要聊住房问题,好,你告诉我,住房问题的解法在哪里?为什么不能推行?”
周星原在学校,建院走廊里展示的课程作业少不得讨论这个:如何将已有的建筑以合理成本改造为可负担的住宅。但在他看来,学生们的想法都是空中楼阁。唯一他亲眼见过的解决之道,是去年音乐学院的夏季项目在维也纳,“维也纳推行公租房,政府控制价格,各种收入的人都可以住……”
“对。”方荼没想到他真能举出例子,但这个例子正是问题不可能解决的佐证。“在美国在加拿大,可能吗?你想在加拿大住公租房,那你先研究怎么当难民吧。”说完,嘴角下挂,极尽嘲讽地一声冷笑。
周星原低头看着被面上的褶子。
方荼泄了气,倾过去抱住他,手指揉进他毛茸茸的短发。“抱歉啊宝宝。我今天有点情绪。”
“是我天真了。”周星原明白,除了天真,他或许还有一些道德上的洁癖。谁又全然干净呢?
“周星原,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是中产的立场,你是无产的立场。我们以后哪怕一起去投票,也只会两张选票抵消。但是社会的问题不会那么单纯,坏现象的根源不在任何一个行业里。”
周星原紧紧回抱他。“我知道,哥哥,我知道。我没有怪你,你也别怪我刚才说的,是我钻牛角尖了,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方荼走了一天,此时感到身心疲惫。“周星原,我也不希望自己这么渺小,我也希望我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解决我们看见的一切问题。说干就干,明天起来就去买彩票吧。”
周星原意外地笑出声。“好。”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学建筑或许也救不了homeless,但方荼始终能给他一份活在当下的安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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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周末休息,结果反爆字数(・̮︢⍸・̮︢)提前给大家道个歉,之前画饼六月完结,这……已经有读者问十月能不能完结了……_(___°π°œ)_请假条先放这里,下周我要放暑假啦!要回国啦(喜极而泣)!所以中间肯定会有几天断更,但是只要有时间都会努力写的(这件事上我完全相信能拥有你们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