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着我来吧,我什么都不怕。
-----正文-----
饭局结束以后,我们的领导先送大领导们离开。我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走到门口。外面雨下得非常大,车灯斜斜地照亮过一片一片交错的雨丝,在我单薄的伞面上透亮成夜的河流。
我没有人接。从前我都是直接打给贺岁,可是昨天晚上我才刚刚知道我是他的暗恋对象。代驾很贵,我权衡再三,还是打了他的电话。
他接得很快。我说:“接我一下。我在xx。”
贺岁在那头好像笑了:“又喝酒?我马上来。”
我笑了一声,听到他在电话那头换衣服的声音。他还是不习惯先挂电话,就像他之前每次怕我喝醉,都会让电话一直留在手机界面,好随时能够跟我说话。我听着他走来走去的声音,坐在一楼沙发的地方有点疲惫地闭上双眼,忽然听到他说:“哥,我大概25分钟后到。到时候我不开进来了,你提前在门口等我一下。”
我说:“好。”
他笑了笑。我听到他那边门打开的声音。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我安静地听着,他却好像忽然意识到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他到的时候,我身侧的人已经差不多都走完了。我靠着墙闭目养神,忽然感受到车灯的闪烁,睁开眼睛,他隔着副驾驶轻声叫我:“哥。”
后来雨停了。那天风很大,他或许怕我难受,提前把两侧车窗都摇下来了。我一路都没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看这座城市缠绵的夜色在车窗前流光溢彩,忽然就觉得非常疲惫。那个时候“心累”这个词才刚刚开始流行,我听着车内的音乐,翻来覆去也只是唱那么几首,想,我大概也是心累。
非常疲惫,疲惫到想大哭一场,都没有力气。
我们小区车位很难找。他转了两圈,终于把车停好。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走回家,蹭着酒精带来的最后一点儿轻微的醉意,轻轻地说:“……贺岁啊。”
他走在我身侧,闻言抬头问:“怎么了?”
我说:“我很累。”
这听起来很像酒后人自己彰显脆弱的剖白。我自己先笑了一下,摆摆手说:“没事没事,我随便说说。”
他却没有立刻说话。我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他,笑着逗了逗:“这么严肃?”
他却忽然叹了口气,弯了弯眼睛,迎着风向我回过头,发丝在空中轻盈地上下飘舞:“哥,辛苦了。”
我怔了一下,看着他注视我的眼神,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东西动容,却忽然无端地心底一片酸软。
“……别这样。”我轻声说。
他看着我,轻轻笑了笑,迎着漫天泛黄的灯光向我伸出手:“哥,我们回家。”
灯光落在他身上,像铺陈片片金黄的秋叶。
我眨眨眼睛,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
酒后的梦本应该干干净净,可是那天晚上我睡着以后,失真的梦境里忽然就出现贺岁的轮廓。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还恍恍惚惚,跟他说我昨天梦到你了。贺岁盯着我看,忽然笑起来,转过头用一种平淡而克制的语气说:“是吗。”
然后他静默几秒:“听说梦到一个人,是你潜意识里在想他。”
“你很想我啊?”他笑着说,“哥?”
我一怔,忽然又想起他那一封情书,一时间本来还算自然的态度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说什么呢。”
“哥,”他故作委屈,“你梦里我在干什么?”
我皱着眉头回忆:“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啊。”贺岁转过头看着我,“哥,你会怀念小时候吗?”
“怎么这么问?”我抬头,“偶尔吧,你呢?”
“怀念啊。”他笑着叹了口气,目光越过我落到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上,“哥,你对我那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小时候爸爸妈妈都不爱我,只有你爱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慢慢从窗外落回到我的身上。我目光与他一碰,忽然就触及到他眼神中温柔而炽烈的爱意。
然后我听见他说:“别这么辛苦,哥。……我会很心疼。”
我盯着床尾看,轻轻地笑了笑:“你啊,就别管我的事儿了。”
“行。”他笑起来,沉默几秒,又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声音很轻地说:“谢谢你,帮我打扫房间。”
我猛然抬头。他正好看向我,在我惊诧的目光里弯了弯眼角,笑得灿烂而天真。
而那些所有的记忆,就像春天绿色枝条上倾泻而下的绿色蝴蝶,忽然就不顾一切地向我奔流而来。
-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慢慢地开始接贺岁放学,直到他大到可以自己骑自行车回家。他继续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放学后就会去幼儿园接他,忽然有一天被老师叫住,说你弟弟跟班里同学打架了。
我惊了一下,跟着那个老师进去,真的就看见他眼圈红红地抱着他的小鱼缸,一个人站在讲台旁边,跟另一个男同学沉默地对峙。看到我来,他眨了眨眼睛,转过身把鱼缸塞到我手里,背对着那个跟他起了争执的同学,扁了扁嘴,一下子就哭了。
我低声问他:“怎么会打架的?”
他声音很小地抽泣:“老师让我们带家里的小动物。他一定要把鱼拿出来玩,我就打了他。”
我那个时候已经大概明白了,抱着他安抚了一会儿,走过去跟那个同学说:“虽然我弟弟打人不对,但金鱼难道是你的吗?我弟弟说不能玩就是不能玩,挑起事端,这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你先道歉。”
贺岁牵着我的手,忽然就哭得更厉害了。
他后来偷偷跟我讲,其实不是金鱼重要。只是这两条金鱼是他爸爸妈妈唯一一次一起带他去儿童公园的时候捞的,那时候他们还相爱着,也很爱他。后来他再想回忆,就再也想不起比这更加美好的回忆了。
我安静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只是笑了笑,很快就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我也不知道小小的他是怎么有这么多情绪的。他身上一直有一种不符合他年纪的冷淡气质。偶尔放松下来,或者格外活泼快乐的时候,就显得他特别可爱而鲜活。
为了看他这份样子,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尽力地满足他。他再怎么成熟,心愿也还是小孩子的那种样子。而看着他快乐的时候,我也会体会到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幸福。
可是后来有一天,不知道是因为疏忽还是天气太热,那两条金鱼忽然生病了。他那时很着急,求着我找了很多花鸟市场的店主帮忙,但那两条鱼还是没救回来。隔了一晚上,就被他的妈妈拿走埋掉了。
他没放学,还不知道这件事。跟着我一起回家的时候,看到空空荡荡的鱼缸,怔了几秒钟,忽然就站在客厅里放声大哭。
阿姨说,那两条鱼我埋在外面土里了,别哭了。他哭着,拒绝去看,也不说到底为什么要哭。我其实知道为什么,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听着他哭得那么绝望,突然自己也有点难过。
那个时候,爸爸外面应酬很多,经常喝醉回来。为了这个事情,阿姨跟爸爸已经冷战有一阵子了。面对我们的时候他们就说没事。可能他们认为这是宽慰吧,我想,其实也挺好的。从前爸爸妈妈还在一起的时候一般都是吵架。现在爸爸和阿姨在一起,冷战比吵架更多。大家都不说话,我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还在哭着。我那段时间看超人比较多,看着他灵机一动,就说:“小岁你知道吗,其实哥哥有超能力,能看到谁是好金鱼谁是坏金鱼。好金鱼就会被超人带走,过比现在更加幸福的生活。它们肯定是好金鱼,晚上就会跟超人离开的。那时它们的灵魂就会回来跟你做告别。我保证。”
谎言那么拙劣。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相信。但是他抬起头哭着问我:“是它们自己回来吗?”
“是的!”我连忙说,“如果它们也感谢你,就一定会回来跟你说再见的。”
那天我跟他坐在曾经放着两条金鱼的鱼缸前,坐了一个晚上。他那时还小,一开始还有精力跟我一起坐在那里守着。过了十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撑不住了,又倔强地不肯睡觉。我说我守着。他在我怀里半蜷缩着,抬起头说:“哥哥,一定要看着啊。”
我说好,我绝不骗你。
小小的一团很快就睡着了。我抱着他,轻轻地把他抱回到他的小床上,坐在客厅里望着时钟的指针一圈圈轮转,直到那根最短的指针转动了两个缝隙,才踩掉鞋子踮脚走进房间,轻轻把他摇醒,在他耳边说:“小岁,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他还有点迷糊,但几乎立刻就清醒了,“哥,你真的看到了?他们被超人带走了?是什么样子的?”
我重重地点头:“我真的看到了。金色的光芒,金鱼的样子。只有一瞬间,它们就走了。”
贺岁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眼睛里立刻又泛起晶莹的泪水:“哥……它们是好金鱼,也喜欢我,对吧?”
我爬上床紧挨着他,在黑暗中一下下地安抚着:“它们是好金鱼。好金鱼才会有这种光芒。好金鱼才会被超人带走,它们会幸福的。你已经给了它们很多幸福了。”
“……真的吗?”
他看着我,尾音微微颤抖,忽然扑进我怀里,委屈而释然地一下子哭出了声。
我抱着他,说:“真的。哥哥有超能力呢。哥哥知道。哥哥真的知道的。”
我越说声音越小,自己视线也一点点模糊。我真的知道吗。我好想说我真的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简单的爱。他小小一团缩在我怀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我从没看见他这么哭过。但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要做一个好哥哥,做童话里挡风遮的士兵,做能够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哪怕拯救不了全世界,就拯救我弟弟的世界也好,好守卫我小小的弟弟那一点点童真的幻想,好让我的弟弟幸福一点,再幸福一点。
冲着我来吧。我想,我什么都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