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私的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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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还很小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我哥照着书上的图画玩游戏,他会做所有图画上冒着感叹号的事情。剪刀上有感叹号,红色的,第二天剪刀就会穿过他的手,绷带上冒着感叹号,黄色的,绷带缠在他身上,药从里面渗出来,也是黄色的。
我以为感叹号的意思就是最着急最不能等,看到了就一定要做的事情,所以昨天在路上看到感叹号我就跑,然后我被撞了,撞到医院里,这里又有很多感叹号。
我哥告诉我,其实感叹号的意思是叫你离它越远越好,虽然这个世界上,最着急的是路,是车,是满地都是的红通通的不停往外冒臭气的人,他们朝你冲过来的时候,感叹号永远跑不过他们。
他说,你看到了吗,那些进了医院就没再出来的人,多半是没跑过感叹号。
是吗,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我觉得不知道吧,这一定是个很少见的秘密,书上一点儿都没提。
他背我回家,我一本本翻开柜子里的书,找到了,是的,书里写的感叹号都不会跑步,它们是小草遇到小风筝,小星星挨着小绵羊,小螃蟹吐着小泡泡,它们都说你好!谢谢!太漂亮了!我真开心!
所以我还是喜欢感叹号的,它只是跑得慢一点,它没错,错得是那些会让人死掉的东西。
我知道死掉是一种很可怕的惩罚,它会罚我冷,罚我饿,罚我看不到我哥。
那我会死掉吗?有可能,如果我哥不喜欢我,我就要气得死掉难过得死掉了,现在是我被车撞到他才肯回家陪我,那等我伤好了我还要继续装病,头疼肚子疼脚疼之类的,随便吧。反正我也不算撒谎,因为我哥不在的时候,我真的哪里都疼。
这种疼倒是在书上有写,这叫相思病,所以我确实生病了,都是想我哥想的。
我哥没告诉我想一个人也会生病,他只说淋雨会生病,着凉会生病,对了,吃太热的东西也会生病。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靠着他的大腿,看到他小腿上的肉跳了一下,再一下,我的小腿也陪他跳了,我贴上去问他,你是不是偷偷和我一样生病啦?
他说,如果我也一起生病,那该怎么照顾你?
如果和你一起生病,我觉得,我不需要被照顾啊。
02
付款堆够了一个耀眼的数字,足以证明今天的艺术节办得很成功,老师的脸转红了,他意气风发地去鼓励那些落卖的学生,在他们抬不起头的时候,挨个握过他们的手。
他说要他们勇敢迎接困境,要他们面对困境也坚持,激奋,挺动,这样说着他的脸越来越红,简直就像对困境产生了性欲一样。
错了。他们的落卖本来就是郁颂棠的压轴大菜。
她用购买交换了能概括她的线条和填充她的颜色,她因此容光焕发,再用不被购买掠走了这些年轻身体中十全大补的心头血,这鲜润的滋味更让她唇红齿白。
老师回头望了她一眼,两人在这一个眼神里同时到达了快慰的巅峰,就打发掉那群榨白的学生,他又走到她面前,屏住呼吸似地赞美着她,他说:“您别怪我耽误这些时间,您给他们上了一课大的,我也需要给他们补一点小的。”
“您很为他们着想,但是,”郁颂棠在这里放下一个停顿,“对于不该走到这条路上的人而言,残忍是一种远见。”
“是的,是的,有些人我也一眼就看出来了,家里没钱,没钱硬挤进来做什么?耽误的还是他们自己。不过也不能直接说嘛,我毕竟是老师……”
“为了带孩子,连实话都不敢说,那还真是辛苦,”这时她似乎想起她也有个孩子,就为难地将目光移动到我脸上,“待会要跟我一起走吗,还是你打算自己回家。”
她脸上闪过那种模棱两可的重影,我知道她今天吃得很饱了,所以我也可以吐出那个干噎的鸡蛋黄。我说:“我自己回去。”
“孩子长大了,都喜欢离父母远一点的。”她又模棱两可地笑起来,叫老师陪她继续走一段。
老师受宠若惊地跟着她,他的影子比他更小心地追上去,追上前面那把剪刀似的影子。她剪开一条路,剪下一栋楼,剪一片灌木,剪一层云,剪开阳光雨水冷热风的过道,只是剪线并不是随时都能对齐的,偶尔也会剪破几个小小的蛀洞,流血,结痂,旅经的虫子从洞的这面穿过去,再从洞的那面穿回来。
两个人越走越远,两把影子一开一合,叠成一把新的、更大的剪刀。
街道越撕越长,只有警觉的虫子站了起来,站着被剪刀剪掉多余的脑袋,其余依旧沿着蛀洞爬行,穿梭反复。
我总觉得在这个过程里,郁颂棠的眼睛也从颅骨钻出来直直盯着我,她看过来的眼神也像是要拿剪刀剪掉我多余的脑袋。但我,我是一罐细菌。
我怎么都死不干净的,而作为细菌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拆不掉那扇衡在楼梯上的铁门。我只是隔着栏杆和栏杆间的缝隙,短暂又肤浅地自由了一会儿。
我出不去的,所以你也留下来陪我吧。
在我的培养皿中,藏好了那个叫我哥哥的人。
我要回去,绕开那些站立的虫子,绕开那些循环的蛀洞,去给他买书,买五彩斑斓的绘本和童话,双手拎得满满当当,为我要回去的那个地方,要去见他而做着不停的准备。
我没有站在他身后抱起他,没有把他和他的颜色推上台前,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替他拒绝了他可以得到的所有赞许。
我是自私的细菌。
“哥,你回来了,我好饿,一直在等你,都等睡着了,”我开了灯,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他恰好在我放下礼物的时候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还在下雨吗?你脸上没擦水。今天雨下得没停。”
我说是啊,下雨了,下了好久。我给他看我买给他的新书,封面上毛茸茸的猫对着他没怎么睁开的眼睛,他还是迷迷糊糊地说:“哥,你想养猫吗?”
猫举着爪子,尾巴高高往上翘。
他往我身上扑,脑袋抵上来,一边醒神一边撞我的胸口,小腿拖在床上晃啊晃。
完了。
我醉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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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颂棠说残忍是一种远见那句是她改用了“悲观是一种远见”,原话出自木心《文学回忆录》,陈丹青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