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后来会是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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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小时候我妈常常和我说,外公是个备受尊敬的人。他阅历丰富,学识渊博,为人很有一份清高的傲骨。而且他还给我起了名字。
我曾经也被这些话骗了,像期待一份零食那样期待去看我的外公,他家比我家漂亮多了,每个房间都很不同,很神秘,我妈也喜欢回家的感觉,她尤其喜欢带我到出远门的姨妈的房间里,我们每次都睡在那儿。我现在还记得,姨妈的床上铺着老式提花织巾,头发掉了的洋娃娃和数不清的CD磁带码放在玻璃柜里,床头一盏花瓣松动的旧莲花灯,亮着昏昏黄黄的暗光。
如果我可以把自己藏进这样的灯里,闭上花瓣,那我晚上一定能睡得更香。这是我妈妈的家,它很漂亮,它不是不好,它只是总让我觉得我变胆小了,半夜还老做噩梦。
每天早上的早点固定是牛奶,面包,再把一个生鸡蛋打在碗里,用勺子搅散了冲半杯开水。我不爱吃,我妈说吃吧,外公一直都是这样吃的,而且家里也没别的可以吃了。我看她吃了,那我也吃了,吃完嘴巴难受,后来表哥往冰箱里放了一袋薯片,我拿了几片出来藏在红木沙发的坐垫底下,刚好外婆要出来找坐垫给外公垫腿,我怕被发现,呆呆在沙发上坐了两个小时,薯片全碎了,但还是烤肉味的。
这里很好,有时候我们住一会就走,有时候这里还住了好多人,我认不清,他们围着我表哥讲话的时候会带上,但我妈没说过我还有个表哥。和表哥认识的第一天,他笑话我了,我当时不懂,后来也不记得他笑了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好像又被倒进来一杯鸡蛋,再后来我被抱着坐上餐桌,他们朝我碗里放什么我就吃什么。
吃完饭我上楼去找我妈,她的巴掌比鞭子更快地抽过来,而眼泪在她脸上匀速地挂着,像一只皮袋子被扎得漏了水。皮袋子裂开一条口,说:“为什么吃饭了都不叫我?你有那么恨我吗?你害我在楼上饿了一晚上!你个没良心的就只顾着自己吃饱喝足了!没有我你是什么东西!你连我都敢忘记了!”
她多半时间是面目优雅的,但是我回想起这件事来,总觉得她当时的哭声更接近于嚎叫,那些被惊扰的人一个接一个围拢过来,黑黑高高的影子堆得越来越密,我也被吓哭了,我想躲到她后面,她把我推开,忽然又在影子的目光里把我用力抱住。她的嚎叫盖过了我,她的腰杆也更硬了,而我的恐惧就像是她为自己设计的回声那样逃命般地往外跑,一直一直不停地跑,直到这所房子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泼满了她的怨恨。直到外公被外婆搀扶着,慢吞吞地出现在她面前。
我妈哭完这一场后,她下次带我去舅舅家,我们就不用再住姨妈的房间了,只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每天都在挨饿。时间久了,我以为人活着就是应该挨饿的。
她很忙,大概月历撕掉好几页都不见她回家一趟,给我做饭的阿姨只爱做她自己喜欢吃的饭,如果我不马上吃完她就会全部倒掉。我觉得我每餐都没少吃,但我还是很饿,有时候我会躲进我妈的空床上躺一会,好像这样肚子就能舒服一点,然而趟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又常常被屋外的一点小动静吓醒。
有一天她的房间里忽然摆满了许多台录音机,连床上都有,我不敢再碰她的床,就爬到飘窗上抱着腿睡觉,这次我又被吵醒了,但那不是什么小动静,是我妈,她和我爸就粘在那张床上,露出两身肉来,一块屁股拱着另一块屁股撅个不停。
我爸一会儿哭一会儿喊的,我妈面无表情,又突然哈哈大笑,她还是用屁股把自己从床上抬起来,打开双脚在腿间摸了一把,亮出一只涂满经血和精液的手掌,“拿走啊,死皮赖脸的王八蛋你不是还想要个儿子吗?你拿去啊!给你!我爱你!你儿子也爱你!你看看他啊!哈哈哈哈哈!”
她发现我了,她也用那只手指着我笑,我爸吓得摔到床底,赤头汗颈吭哧着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转头看了我一下,忽然恶狠狠扑上来甩动双手。我看到窗帘在我眼前闭合,厚实的绒布上斜突起一团有头有脸的肿瘤。
再后来,房间里又很快平静了,我妈让我爸去洗衣服,又让我爬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然后我就去了学校。
只是在学校里,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流鼻血,断断续续流了一整天,桌洞里红色的纸团被老师倒出来,老师带我去校医室,教我说这个叫流鼻血。我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我也被她爱了,原来只是流鼻血啊,真是太好了。
根据校医的建议,老师还是给我家长打电话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带我出门,去医院做了很多项检查,我的心情再怎么被检查也无比放松,我已经知道那个叫流鼻血了,这种知根知底的感觉让我一点也不害怕。
接着,又过了几天,我爸从外面抱回来一个比我更小的小男孩。我们家楼上最小的房间有人住了,楼梯上也多了一扇铁门。我看着那个一直在哭的小孩,我不知道他后来会是我的弟弟,所以我吝啬极了,那会儿我给他的唯一一个念头是同情,我猜,他大概也是被带回来流鼻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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