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冷眼旁观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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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没有那么困了,最近睡得很好,每天早上醒过来能看到我哥就是好觉。不过,睡得不好不算难受,睡得太好了,想起来一些事情反而难受了。
干嘛突然叫我想起来呢,害我伤心了好一会儿。我以前看不到我哥可能不是宝石挡住了他,不是宝石那么漂亮的东西,那应该是什么……是什么呢……我很努力在想要怎么说了,还是说不出来。我只是停留在这里,发现它,警惕它。
我问我哥它还在跟着我们吗?我们真的是去找糖果屋吗,还是我们其实在逃跑,是它要追过来了……它很吓人啊。它罚我们像死掉了一样。
我哥说它不再跟着我们了,但也可能只是暂时的,如果它还要跟过来的话,我们就打败它。
你要爱我,他说,故事里都是这样的写的,相爱的人战胜一切妖魔鬼怪,所以你爱我吗?
我说当然啊!
他又问,你能让我相信你爱我吗?
我说我从来没骗过你!他气得我着急了,他反而笑得很开心。
现在我们暂时很幸运,因为外面下雨了,下雨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能抓到我们。
我哥会和我一起看雨,看到它也慢慢钻进我们的帐篷,我们接吻,有时会咬到绿色的雨水,咬到雨水里的馅儿,它身上还有鱼的习性,有鳞片擦擦的声音。有时它也会说它的羡慕,说它还在做一条河的时候,从它平躺的肚皮上慢慢飞过的蜻蜓。
它是一场记性特别好的雨,大概是因为这样它才走得比较慢,在我们的帐篷里也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们又钻回被窝里睡了一觉。
我哥睡得饿了就起床弄点东西吃,我躲着他,在身上涂满黏黏的糯米又缩回床上,他一进来就掀开被子扑上去把他黏住。他不许我这样,把我拉出来用毛巾搓了一遍,我捂着生气的肚子又藏进被窝里,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我哥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
我在床上把自己翻了个面,把眼睛露出来看着他,我说,你好像跟我长得有点像啊,我认识你吗?
认识的话怎么样?不认识又怎么样?
他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和我嘴巴上边沾着的最后一颗糯米一样干。我今早上想起了以前那么多难过的事情,还没来得及重新忘掉呢,我叹气了,我说,不认识的话,我就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爱你,认识的话就不用说了,因为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知道的比我还要清楚吧。
我哥一下子就转回头来看着我,他说是啊,我知道。他这样对我笑,笑得比白羊绒还要软,我又把自己翻了个身,脑袋刚好睡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膝盖也比羊绒更好闻。
02
“反正人都是会死的……”
阿烁去洗澡了。他把他没玩够的手电筒放在我旁边,我被这雪白的一束光横铲了双腿,索性一翻身躺上去,继续我的自言自语。
不如现在就死,或者我早就已经死了。正好,我不用闭上眼睛也只看到黑漆漆一片,这是我成为尸体的证明。
可我恨。闭上眼睛的世界也难看死了。装满肉酱面的瓷碗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大大的伤口,红色黄色的肉糜厚厚铺了一地,再凹凸有致地爬上门墙,连天花板都堆积着蜡油似的红。整间房子被收进印刷错误的绘本里,下一页是红色,下一页是黄色,再下一页又是重复的红色,黄色,红色,黄色……而碎瓷片蠕动在那道黑色伤口的边缘,把伤口啃咬得越来越大,早晚有一天会把整座房子全部吃光。
“哥。”
郁颂棠,我又想,原来我是她生命的赝品,而她却是一间危房。
“哥!”
阿烁在叫我,他洗完澡就撒娇,非要我去接他。我手脚无力地爬起来,举着电筒朝浴室照过去,光圈打在他身上那么亮,我以为我朝他开了一枪,他在我面前碎掉了,满身都是钻石的粉尘。
我坐在床边没动,他湿淋淋地走过来,电筒直指着他,浴室的玻璃在他背后一层接一层地冒汗,他还在叫我,可我却觉得他的脸一下子离我很远很远,我抬头看了很久才把他又看了回来。
但他不该在这里的……他不是自愿的,他是命不好。
天知道郁颂棠的老公在外面到底还有多少个孩子,可偏偏选中了这一个来当我的弟弟。他有什么不好,凭什么被选的是他?凭什么他要连那些远远不如他的人可以随便挥霍的健康自由都没有得到过?
可如果不是他的命那么不好,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碰到他。
“阿烁,”我叫他,“你摸我一下。”
他担忧地把他的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哥,你怎么了吗?”
我又说:“你闻我一下,我和你有什么区别吗?我和……我和你画出来的我有区别吗?”
“没有,”阿烁摇头,把我的脑袋也蹭得摇晃起来,“一点区别都没有。”
“是吗?”我被他带得开始晕晕乎乎,我说,“那你很厉害,你才是我们家里最最最厉害的人,你天生就什么都会了。”
“你是因为有很多不会的东西,所以才要每天出门去上学吗?我会了,所以我留在家里?”他说,“那我好可怜。”
眼泪毫不拖拉地跌下了他的下巴颏,他说:“我每天每天在家里,都只是为了等你回家,可是你好像也在等什么,我发现了,你有一个口袋,嗯……你的口袋……”
他吸了吸鼻子,像是有点困惑的样子,又赌气说:“反正你有一个口袋,我自己发现的,你都不跟我说。”
我的口袋?是的,我有,但它是空的。“我只想把你装进我的口袋里,这样的事情也要告诉你吗?”我把两只手都抬起来,两只手都用来抱他,“你画我的时候也画了我的空口袋吗?”
“我不画口袋,我今天画的还是小猫,”阿烁还没哭够,声音一抖一抖的,“画了、画了小猫的今天。”
“让我看一下可以吗?”我哄着他,希望他重新拿起他的纸和笔,因为他画画的时候从来不哭,他那时候一向很幸福。
“我拿给你,你和我一起起来,你抱着我不可以放手。”他一边说一边试着从床上爬起来,发现我的确紧紧抱着他,才肯慢慢挪下床,我们两个就这样连成了四只手四只脚的怪兽,打着电筒在桌边看小猫的故事。
“就是,就是这只小猫,他也有个哥哥,他也在等哥哥回家,”他揉着眼睛数出两张画纸,按顺序铺开,“它的昨天,今天,明天,我都画好了。”
我看着画上哭鼻子的小猫的今天,就像看着阿烁的今天一样,我简直怀疑他是故意要让我难过的了,他心眼真坏啊,说不定也是天生就那么坏的。
“那他的明天呢?”
“明天在这里。”他分明递给我的还是一张小猫哭鼻子,下面也写着“昨天”两个字。
我说:“为什么是这张?他不是在等哥哥回家吗?哥哥回来了,小猫明天应该很开心的。”
“可是哥哥回来了也还会再走啊。明天就是新的昨天。”阿烁是早就看过这个故事的预告了,所以他不肯再和小猫感同身受,他把画纸从手上甩出去,胳膊撞过来把电筒也碰掉了,小猫摔得没了声音,电筒也摔成了一个瞎子。
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可又像是有了奇妙的预感,仿佛黑色的地板上慢慢铺开了白色的脚印,那脚印每天跟着我远远地走出去,走到它压根不认识的地方,无论我到哪里它都跟着我,一直守着我直到它确认了我今天会按时回家。
“对不起,别等我了……我不要你再等我了,对不起……”
我觉得我快要站不住了,也快抱不住他了,他顺着我的心意和我一起倒在地毯上,我双手发麻,舌头苦得像是坏掉了一样,而他反过来抱紧我亲我的眼睛。我听到他开口,声音干净得像一片雪白的羽毛,灰尘和希望都一点没沾:“怎么不等你啊?你肯带我出去玩了吗?”
“对,我们出去玩。”我埋头在他颈侧,贴着他皮肤下不停搏动的血管。我被烫得皮焦肉烂,伤口流出的是他的吻。
“我们走吧,”我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咬烂了舌头,我好像也昏了头,我说,“我们走吧,谁也不要再等谁,谁也不要再回来了。”
去私奔,去爱,去尝一个白痴毫无敬畏地尝过的苦。
走吧,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抱着我慌张的爱情跌跌撞撞,这世界千疮百孔,我是冷眼旁观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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