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这番景象,南风绫一时哑了。
几名女子站在南风绫对面,见他一身女子装束,遍布泥沙尘土,顿时放松了几分警惕。
“你......你是何人?”
南风绫藏起了袖中的匕首,缓缓放下了身段。
“小女只是在此处过山路,不慎跌入洞中,惊着了各位姐姐,实在不好意思......”
他话音刚落,正要陪笑,头顶便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一声,尘土飞扬。
侯知县涂脂抹粉的脸被黄土蹭的更加不堪入目,蹲在了地上,正疼得龇牙咧嘴。
“......”
“哎呦,疼死我了,大人您......”
南风绫对着几名女子行礼,顺势踹了侯知县一脚。
“几位姐姐莫怪,这是自家丫头,做事毛躁张扬,得罪姐姐们了。”
侯知县一听立刻会意,连忙对着南风绫改口。
“大......大小姐说的是,要不是奴婢粗笨带错了路,您也不会半路滚下山来......哈哈......”
对面的几名女子神情复杂地看着南风绫,又看一眼打扮怪异的侯知县,半信半疑。
正值尴尬之际,南风绫向后一瞥,忽然在半明半暗的山洞深处,看到了一段色泽上乘的深色梧桐木。
发现南风绫窥探的目光,几名女子立即挡在了前面。
“若无旁事,请二位速速离开。”
南风绫作礼赔罪,佯装答应着。
就在他转身之际,忽然跌坐下来。
“大......小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侯知县立刻凑上前来,南风绫对他使了个眼色,接着作出痛苦万分的样貌,扶着脚腕。
“老天爷啊!大小姐崴脚了!这可如何是好!快来人呐!来人呐!快救救我家小姐!”
“......”
侯知县的反应比南风绫想象中还要更大一些,险些快要给他喊聋了。
“别叫了。”
几名女子中有一人站了出来,她皱着眉头,拍了拍侯知县的背,示意他让开。
近看这名女子,瞳仁在烛火下散发着淡淡的青松绿色,眉眼甚为独特。
只见女子缓缓坐下,将他的脚腕露出,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药瓶,沾上红色的涂液,在其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接着用手掌靠近。
瞬间热感从脚踝传至经脉,南风绫惊讶之时,那女子已然起身。
“好了。”
南风绫讶异地站起身,只觉得原本僵硬的关节霎时热络异常,疲惫感顿消。
他看着拿着药瓶的女子,忽然笑了一下。
“姑娘是巫医?”
那女子愣了一下,再抬起眼眸时,眼神中满是敌意。
“姑娘不必讶异,我只不过是前不久刚巧中过一次虫毒巫术,所以略懂一些罢了。”
巫医女子还未开口,身后的几名女子却纷纷坐不住了。
“虫毒?你怎会中虫毒?!”
巫医女子向后看一了眼,示意众人闭嘴,紧接着将目光又放在了南风绫身上。
“虫毒乃南海域奇虫之毒,从未流入北国国境,你又如何知晓?”
南风绫伫立烛台下,稳稳站着。
“几位姐姐难道没听说过,此地井安红莲楼一案,其背后黑手,正是操纵五石散催化后的虫毒,使女子臣服于男子身下么?”
几名女子闻言色变,纷纷跳了起来。
“胡说!南海蛊虫向来认主,岂会受控于他人?!”
“不信?”
南风绫挽起袖口,伸出胳膊。
“我体内至今毒素未清,诸位姐姐若不相信,可亲自查探。”
几名女子的目光投向了巫医女子,那女子见南风绫振振有词,便从身后掏出一只羊皮布袋,打开后,里面藏着长短不一的细密银针。
侯知县一见,立刻拉住南风绫。
“大......!小姐......这、这万万不可啊!您这是以身涉险!就算您体内真有余毒,怎好由她来妄断?!”
巫医女子手持银针,转向南风绫。
“若你家小姐体内真有此毒,我会替其解去。”
南风绫将两侧的手臂露出,直接双眼一闭,盘腿坐在了地上。
“有劳了。”
侯知县见南风绫决意已定,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巫医女子在南风绫手臂及口鼻扎下几针,随即将沾有血液的针尖,扔进了一只小罐当中。
不出一会儿,那小罐竟开始微微晃动,从封坛的裂隙中跑出几缕烟雾,颜色旖旎混沌。
周围的女子忽然跪成一圈,巫医女子霎时睁大了眼睛。
“你真的中过虫毒?”
南风绫睁开双眼。
“巫医亲眼所见,当真不假。”
“那你方才所说,有人利用虫毒催化,借机行不轨之事,也是真的?”
南风绫点点头。
巫医女子面容僵硬,抱着瓦罐,站在石窟之中。
几名女子闻言大惊失色,将巫医女子围住,小声窃窃私语。
南风绫整理好衣装,手指向后一指。
“我既然解了巫医困惑,诸位可否告诉我,你身后那把上古瑶琴,从何而来?”
巫医女子看着他。
“你认得那琴?”
南风绫颔首。
“不止认得,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寻找此琴,更想知道北国之内,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走私国宝?”
一时间,石窟之内无人敢吭声。
巫医女子在寂静中漠然一阵,终于开口。
“若我说,那人就在皇城宫中,你可会信?”
?!
南风绫心中雷鸣大震,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回过神来,看着巫医。
“我信。”
这一次,换成巫医女子笑出声来。
“你为何信我?”
南风绫这一次的回答,明显比之前更加笃定。
“因为你这双眼睛。”
自从见识到将军异瞳的璀璨光辉,南风绫便对拥有异瞳之人,天然带有几分信任。
石窟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烛火摇曳漂泊,不停晃动着。
那巫医女子望着南风绫,青松绿色的眸子似有精光闪烁。
“看小姐的气势,不似北国女子那般柔弱。”
南风绫偏了偏头。
“巫医姑娘虽涉足井安,莫非一步都从未踏足过北国之界?”
“这是何意?”
“今夜井安欢庆,全城举杯,凡女子各色着装,有摆酒上桌者,亦有凭栏遥望,或蜀锦或赤足,或金钗或木簪,多得是如我这般的人。”
巫医女子从洞窟向外望去,远处城中心正是灯火璀璨,引人遐想。
“听闻此地供奉一位神仙君人,得如此天泽,真是天赐的福气。”
一说这个,一旁的侯知县便来了精神。
“谁说不是呢!主君大人在我们井安简直奉若神仙降世,他是我们......唔唔!”
南风绫随手拿起一块糕饼塞进了侯知县嘴里,脸上继续挂着微笑。
“姑娘误会了,哪里有什么神仙,女子行走于世,自当命由己定。”
“命由己定?”
“我娘曾是一名侠客,游历万水千山,她曾告诉我,女子既能行走天地,也当可立于世,就算做不成娇柔妩媚的芙蓉花,也可做凌立寒冬的松柏,做荒野山林的雏菊,亦可做这世间的千千万万。”
巫医女子怔住片刻,忽然站起身来。
“今夜此番交谈,受益良多,此石窟本为藏身之处,我等还有要事,不宜久留,即刻动身。”
南风绫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你们不能走。”
?
在众位女子疑惑的目光下,南风绫将注意力转向了她们身后。
“这把琴必须留下。”
几名女子闻言,立即上前拦住。
巫医女子站在他面前,思考片刻,而后笑了笑。
“今夜能与小姐撞上,也算一种缘分,瑶琴沉重本就不便携带,若是你喜欢,拿走便是。”
侯知县吞下喉中的糕饼,赶忙跑过去,将瑶琴用布料包好,护在身前。
“多谢......还未曾问过,姑娘来自何处?因何躲避?”
那巫医女子眼见瑶琴交付,不再作答,带上一众女子从石窟离开,跳下崖壁后,迅速消失在挡马街的转口。
侯知县双手抱琴,遥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转头看着南风绫。
“大人方才为何不继续追问,那走私之人到底是谁?”
南风绫摇了摇头。
“问了也不会说,她能透露出一二,已经足够了。”
“哦?大人可是有猜测了?”
“不......”
南风绫还未回话,只听两侧树丛发出一阵响动。
不好!
他反握匕首,一手揪住侯知县的衣领,抬腿便跑。
不过跑出几步,身后就窜出三名黑衣人追赶而上。
“谁......谁啊?!这、这怎么了?!”
南风绫从身后推了侯知县一把。
“护好琴!往城中跑!使劲跑!别回头!”
“啊?!大......大人?!”
侯知县抱着沉甸甸的瑶琴,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前跑着,只听见身后刀剑碰撞,黑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
黑夜中四下无一人相近,他们二人穷途末路,眼看就要被赶尽杀绝。
侯知县深知手中这把琴对于大人来说何等重要,主君既然交托于他,必是信任与他。
哪怕血溅当场,他也要护好这把琴。
想到此处,侯知县大吼一声,双眼紧闭,奋力迈动双腿。
忽然。
咴咴——
乌骓长啸,嘶鸣震天。
南风绫衣衫被刀剑划破,听闻此声,立刻回头。
是将军的马!!!
那乌骓马体型彪悍,纵身一跃跨过了二人,马蹄踏在一黑衣人身上,重重落地之时,那人便口鼻喷血,当场气绝。
卫鑫骑跨在马背上,一把利剑封喉,与南风绫配合之下,几名黑衣人纷纷倒地。
乌骓回身,卫鑫横扫挥剑,向南风绫俯首。
“将军身在天牢无法脱身,我暂领将军之命,来接主君回京!”
南风绫点了点头,既然已经寻回古琴,该立即动身才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侯知县,就要道别。
侯知县见状,立刻松解衣带,恨不能当场宽衣。
卫鑫眉头一皱,剑锋一转指向了他。
“主君大人面前,你这是做什么?!”
侯知县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解释道:“我、我见主君大人衣物破损,总不好这般赶路,下官身上这身衣物还算干净,想着脱下来献给大人......”
卫鑫看着侯知县油头粉面,粉裙抹胸的打扮,皱紧了眉头。
南风绫接过侯知县递来的外袍,道了声谢,转身上马。
回身之时,南风绫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侯知县叮嘱。
“回去以后,叫他们把那些神像都撤了,以后你也不许再提什么神仙。”
“大人,这是为何?”
南风绫朝他笑了笑。
“侯知县思意开明,井安无需求神,定能开盛世之先河......”
说罢,他坐在马背上,冲着侯知县作了一礼。
“祝愿小侯大人,青云之志扶摇直上。”
侯知县眼眶一热,眼见马蹄扬起,赶紧从衣襟中翻找出一张皱巴巴的油纸和炭笔。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大人,可否为井安留下一笔?”
南风绫接过纸币,写下几个大字,将纸还给侯知县。
乌骓一跃而起,马蹄声扬起尘埃,渐行渐远。
侯知县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打开手中的油纸,其上只有四个大字。
‘命由己定’
乌骓速度极快,非一般战马可能比。
天际破晓之前,南风绫便随着卫鑫一起抵达了皇城。
“将军困于天牢,你怎能独自逃脱?”
“圣上裁决将我等兵将遣回,责令将军一人关于天牢之内。”
“那我们现下去往何处?”
“正是天牢,将军说......想见你。”
南风绫随着卫鑫越过了天牢守卫,转身将瑶琴交给卫鑫。
“你将此琴交予瑶台坊灵音姑娘,顺便告知青尾,我明日便去教坊司。”
“是!”
瑶琴一事有了着落,南风绫的不安之情平息大半。
等他转身,步步往天牢内部走进去时,心中又开始担忧。
将军在这不见天日的天牢中已有些时日,不知饮食休息如何,人会不会瘦了......
这样想着,南风绫一步步向深处走去。
随着天牢最后一道大门开启,南风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穹顶之下万盏烛台,将深囚照得恍如白昼,墙边战旗密布,不似囚牢,倒似私宅秘境。
地上虎豹兽皮堆砌,桌上佳肴美酒拥之,所备之物应有尽有。
一旁兵器刀剑皆备,白胥坐卧在睡塌上,正擦拭着手中的弓箭。
?
南风绫原本急步匆匆,如今见到将军,却走不动了。
“怎么?好容易见到了夫君,反应竟这般冷淡,你也不想我么?”
南风绫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他走到桌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段时日,你就躲在这里独自逍遥?”
白胥从下至上扫视着南风绫,凌厉的眼神变得有些温情。
“你甚少穿的这样鲜艳......好看。”
南风绫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玫粉色的外袍颜色娇艳可人。
“这外袍不是我的。”
“哦?”
白胥丢了手里的弓箭,起身凑近,嗅着南风绫身上的味道。
“那是谁的?”
南风绫躲避不及,羞臊之下,有些气恼。
“将军骗我,让我误以为你在此地受苦,忧心如焚......”
“你忧心如焚?可是为了我?”
面对白胥炽热的目光,南风绫扭开了脸去。
“自然不是。”
“是么?可我为了夫君,正是头痛发愁呢。”
南风绫将头转过来,正色道:“你愁什么?”
白胥将人用双手环抱住,看着南风绫一路赶路后,有些疲惫的脸。
“此番前去井安如何?”
“陛下命我会盟作舞,我为寻古琴重返井安,倒是......意外发现了不少消息。”
将军并未多问,满眼注视着他。
“井安一行并非顺遂,你涉足朝廷之事,暗地里已引起旁人在意,如今还要继续么?”
南风绫距离将军咫尺之遥,仰起脸来。
“不继续又当如何?”
白胥摸了摸他的脸,替他挽起了鬓边垂下的青丝。
“你与我和离,带你母亲游走四方,从此远离纷争,我可保你一生富贵平安。”
南风绫听到那两个字,在将军怀中挣扎了一下。
“你若敢再提和离,我......”
白胥挑了挑眉。
“你如何?”
南风绫一气之下,双手揪起将军的衣襟,凑近吻了上去。
!
白胥睁大了双眼,南风绫一时之勇,为时晚矣,唇瓣相碰片刻后立即分开。
他口中带着火气,攥着将军的衣领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就算是前路深潭虎穴,老子也不和离!”
白胥震惊地看着他,呆楞一时,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紧紧搂着南风绫的腰身,身体紧密相贴,令南风绫猝不及防。
“我没想到竟能在这天牢中听到你的肺腑之言,实在是......”
白胥一边说一边笑着,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他以唇瓣相贴,轻吻着南风绫的嘴角和脸颊,目光深沉闪烁。
“甚好,我定会铭记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