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马蹄声不停,南风绫整日滴水未进,从京城一路南下,只顾披星戴月地赶路。
终于快马加鞭,一日便到达了井安。
临近小镇边陲,南风绫在马背上走着,忽然察觉有些不太对劲。
这周围似乎......与上次来时不太相同了?
原本荒芜的城外之地,此时种满了紫荆花和芍药,远远看去,井安镇被无尽繁花簇拥,就连赶路的马蹄声也跟着减慢下来,在这清香袭人的花田中流连。
遥遥望去,原本破败的仪门重新修缮,重新展现出其威仪的姿态。
仪门旁有家门户,南风绫落马,站在门口正往里面瞧。
忽然身后传来一句喊声。
“夫人?”
南风绫转身,那妇人看清他的样貌,手中的耙子一下掉在了地上。
“真的是夫人?!”
南风绫也认出了她,正是上次井安之行,曾助他进入红莲楼的那位女农户。
“上次匆匆一别,还未谢过......此次来井安,又要烦请叨扰。”
看着南风绫作礼,妇人连忙扑上去将他扶起,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激动地眼睛泛起泪花。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您是井安的恩人,怎可向我行礼,老奴张氏恭迎大人......快开门!是主君大人回来了!主君大人回来了!”
她突如其来的喊叫引来了一些居民,仪门打开后,人群看到南风绫,纷纷面露敬仰之色,甚至对着他跪地磕头。
“大人!是主君大人!”
“您是井安的青天大官人啊!”
南风绫被跪了一路,一头雾水地随着张氏往城中走去。
“大人有所不知,红莲楼一案破除后,扎根在井安的恶人纷纷落网,不仅被困的女子恢复自由之身,原先受到压榨的商贩也摆脱了官府的欺压,新上任的知县体恤民情,在井安开设学堂和商铺,还准允女子参与......如今的井安,风气已是大不相同了。”
南风绫听着,心中甚是欣慰。
这一路走着,除了听张氏诉说井安的变化,南风绫不时回应周围对他跪拜的人群。
进入井安后,所有人都在朝他行礼,面目不胜感激,这令南风绫感到有些奇怪。
这些朝他跪拜的子民中,不少与他素未谋面,怎认得出他?
再走了几步,他便找出了答案。
到了镇子里,只见原本用作闹市的城中心被开辟出一片空地,特意修建起围栏,中间伫立着一尊巨大的雕像。
那雕像头戴金冠,隐有神像,一手执剑,付身而立。眉目活灵活现,俨然是南风绫的模样。
“......”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南风绫听见一孩童喊叫,转身看过去,那男童的母亲立刻将他抱起来,朝着南风绫感激涕零地跪拜下去。
张氏看到了她,解释道:“知县为纪念您立此雕塑,这里的孩子日日见到大人们供奉这尊雕像,误将大人奉为神明,请大人莫怪。”
“无妨,但这着实有些......”
南风绫再仰头朝雕像仔细看去,只见雕刻出的‘他’身披璎珞宝钏,眉目含笑,沥粉堆金,脚下几圈瓜果鲜花奉上,被众星捧月般对待,恍若神龛。
“......有些夸张了。”
“大人!大人!主君大人!”
南风绫正值难为情之际,从远处又跑来一人。
那人身穿蓝色官衣,腰穿玉带,全然不顾形象地朝南风绫狂奔而来。
跑到了跟前,他又突然后退两步,唯恐自己身上的灰尘侵染对方,只远远虔诚地站着。
“大人就是......将军府主君?”
“这位是......?”
南风绫一脸疑惑,张氏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井安新上任的知县,小侯大人。”
南风绫作礼道:“原来是侯知县,我是......”
他还未开说出口,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接话。
“主君是井安的恩人,大人以身救国、为子民请命的事迹可谓传奇之极,在井安早已是家喻户晓。可以说若无大人,便无今日的井安!大人重返此小地乃是小臣无上荣耀!快!快来人将宝座拿来!抬主君大人进去!”
“等......等一下。”
南风绫制止住知县的命令,一手扶额。
虽说是表达谢意,也未免有些太过盛情了。
“我自己能走。”
“主君大人赶路辛苦,怎可再添劳累,若是大人不肯坐宝座,不如小人背您过去?”
“......”
张氏见南风绫有些为难,凑近他身旁,悄悄道:“小侯大人乃是新科进士,听闻是受到大人的感召,这才主动请缨井安担任知县一职,说是要效仿您为世间开太平。”
“为了我?”
南风绫有些不敢置信,看着对他一脸崇敬的侯县令,和周围跪倒了一片的百姓,着实有些承受不住。
“侯知县若是此刻不忙,可否前去府中一叙?”
侯知县抬头:“大人是想去我府上做客?”
南风绫忙道:“若是不太方便,府衙也......”
他还未说完,只听侯知县慷慨激昂地昂起头来,惊声尖嗓。
“来人!快扶着大人!劳烦大家都让一让!给主君大人让条路!主君大人要随我回府了!”
“......”
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到了知府。
南风绫风尘仆仆赶路,正是口渴之际,进门后端起下人呈上的茶杯抬头豪饮。
他目光在正殿中扫视一圈,刚好看到了摆在香堂上的一幅画像。
“噗——”
一口茶水未咽下,直接喷洒了出来。
“大人怎么了?!可是茶水不合口味?”
南风绫擦了擦嘴角的茶水,一手伸出,指着那供台上的画像。
“这是......?”
小侯知县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供奉的香堂上,画着一副神仙图,那神仙双眼半闭,慈眉善目,眉宇超凡脱俗,身着一件飘逸的白纱仙衣,手中握着一把熠熠生辉的宝剑,剑身寒光闪烁,透露出一股不可言喻的威严。
画像中的人既有着男性的英气和决断力,又有着女性的柔美和温柔,眉目仿照,无不是南风绫的面貌。
小侯知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恭恭敬敬地替南风绫换了一杯新的茶水。
“早就听闻主君大人盛名,可惜我来之时主君大人早已返京,未能亲眼得见,只好请能画匠画出这一幅幅拟神图,好能让小人日日敬仰膜拜。”
南风绫着实有些发毛,侯知县紧接着又道:“不过今日一见,这画像还是不及大人风姿的万分之一。”
“......你能好好说话吗。”
“大人说什么?”
南风绫饮下手中的茶水,缓了缓神。
“井安一案并非是我一人推动,前因后果亦有诸般人等参与,知县不必对我一人崇敬有加。”
侯知县闻言,立刻站起身来。
“主君大人此言差矣,从古至今,为民请命者或许诸多,但为这世间万千女子请命之人,唯有大人一人。”
南风绫被他的阵势闹得有些迷糊了,只见侯知县神情严肃,在他面前清了清嗓子,如同背诵圣人言辞一般,慷慨激昂道:“女子活在世上,也可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不做攀附的青藤,还可做溪流,可做闲云,可做大树,不是非要依靠青山。”
侯知县说完,继而更加崇拜地朝南风绫作礼。
“主君大人此言论真乃圣贤之心,实在是天下无双,令人钦佩。”
“这话你怎会知晓?”
“大人难道不知此话在京城女眷中被口口相传么?她们还将大人的一言一行刊印成册,我府中还收藏着一本,我这就去拿来给大人看看!”
“不、不必了......”
南风绫一手扶额,一时口干舌燥,有些难堪。
玩闹一番,总要回归正题。
南风绫放下手中茶盏,正色道:“小侯大人,我此番前来,乃是有一物需要寻回,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为主君效力,侯某义不容辞!不过大人所寻......是何物?”
南风绫将怀中的图画掏出,递给了侯知县。
“小侯大人可曾见过这把琴?”
“这......侯某平日不爱丝竹之音,对此并不精通,要不,我着人去各个酒楼乐坊问问?”
透过侯知县的反应,看来这把琴并未摆在明处。
“那倒不必,小侯大人可否将近年的出关册交由我一看?”
“可以是可以,不过主君大人要看这个做什么?”
南风绫将图纸收起,淡定回应。
“怀疑有人走私。”
“???”
侯知县一下站起,如临大敌。
“我这就通知县令和主簿一起过来,一起来协助主君大人!”
“不必了。”
“为何?”
“你且放出风声去,就说我莅临井安,今夜要风风光光为我接风洗尘,务必要歌舞升平,万民同乐,户门大开。”
侯知县先是不解,后试探地问道:“大人这是想......引蛇出洞?”
南风绫不言语,只平静地喝茶,侯知县话不多说,立刻吩咐下人将吃喝一并奉上,跑去调取出关册。
半柱香后。
南风绫坐在椅上翻看着出关册,不远处的侯知县便悄悄坐在一侧,不时替南风绫添水倒茶,合帘扇风,也忙得不亦乐乎。
“......侯知县辛苦了,若无其他的事,知县不必守在此处。”
“大人可是嫌我烦了?那我再坐远一些......”
眼见着侯知县将座椅搬到更远处,仍一脸虔诚地瞧着自己,南风绫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耗费两个时辰看完了出关册,南风绫尚未从中找出什么线索。
他站起身来就觉一阵眩晕,刚迈出步子便往一边倒去。
“大人当心!”
侯知县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等南风绫站稳,侯知县一阵面红耳赤,连忙撤开了手。
“主君过于劳累,当心身体......”
“多谢。”
南风绫舒展眉眼。
“我瞧着府外烛火通天,可是接风宴开始了?”
“是,已过了申时,正是子民欢庆之际。”
南风绫伸展了一下手臂,活动了坐了半日的身子骨。
“劳烦知县,还请着人替我找身衣裳。”
“什么衣裳?”
“朴素干净......女装甚好。”
?
井安到处都是他的雕塑画像,就算是南风绫想要微服出访,也难说有人不认得他。
若是想彻底拜托身份,女装却为上上之选。
只是......
看着面前的侯知县涂着红红的脸蛋,一副小丫鬟打扮,南风绫彻底没绷住。
“......查案我一人足矣,知县这又是何苦。”
“不行,我怎可让主君一人深入虎穴!身为一方知县,自当掌一府之政,以身作则!”
看着侯知县满身的正气,南风绫忍不住问道:“听说侯知县是新科进士?”
“是!”
“进士可封翰林院,入京城近皇权,为何要来这边陲做一名知县?”
“自然是为了......”
侯知县话还未说出口,试探性地看了南风绫一眼,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瞒主君,若我说自读书那日起,我便想做一个如大人一般的人……主君可会觉得可笑?”
南风绫收起了笑意,看着年纪轻轻却满脸意气风发的侯知县,将他扶了起来。
“你不必像我,像你自己,这样就很好。”
侯知县不可置信地抬头,刚要开口,南风绫连忙捂住他的嘴,恐怕他又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
眼见南风绫走远了,侯知县只好一路傻笑,提着裙摆,追随上南风绫的脚步。
井安全城欢庆,所有子民围聚在塑像旁边,朝着知府的方向举杯目送。
殊不知南风绫和侯知县早已从后门悄悄溜出,往人群的反方向行走。
小镇所有门户四敞,连街边小道地小门小户也不例外。
南风绫静静向前走着,顺着空巷走到长街,一路到了东门,门外背靠玉武山,以山为城墙,左右两端以门楼为隘口,形成一个合围的屯堡。
“再往前走,便是挡马街了,平日里商贸交通并不走这条街,当时是为了防止劫匪横行而建,主君大人还要往前么?”
南风绫向上看了看两侧的山墙,问道:“这山可有上去的道路?”
侯知县一头雾水,有些不太明白。
“这月黑风高的,主君大人要上山做什么?”
“守株待兔。”
“?”
南风绫最后找到一条隐蔽的山路,爬到了玉武山的半中腰后,蹲在树丛后左右观察。
从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整个挡马街和不远处的关口。
侯知县紧跟其后,呼哧带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将里面装的果子点心一并拿出。
“主君大人走了这么久,可是饿了?要不要吃些?”
“......你这哪来的。”
侯知县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
“我自然是担心主君大人查案辛苦,万一饿着肚子这可如何是好?来,主君大人先吃。”
“嘘——”
南风绫按住了侯知县的胳膊,向山下一脚看去。
只见那山壁石墙上,竟露出几个脑袋,正向外打探。
!
“这是......”
南风绫示意侯知县不要说话,顺着那几个脑袋再往下看去。
玉武山的山体,竟有一个开凿的石窟,巧妙地利用大树作为遮挡,又开凿在挡马街的岔道口,很难被人发现。
“井安之内还有此等藏身之处,我竟全然不知......”
不等侯知县感慨完,南风绫从半山腰一跃而下,手中匕首显现,笔直插进崖壁中,一路滑了下去。
“大人!主君大人小心啊!”
话音刚落,南风绫就浑身尘土地落进了石窟之中。
眼见一人从天而落,洞窟中的几人立刻聚拢一处,警惕起来。
南风绫抓着石壁站起,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等他正面对上几人,却忽然怔住了。
洞窟中只有一支蜡烛照亮,几名抱团的女子正机警又无助地望着南风绫,尽管只有微薄的光亮,她们眼中琥珀琉璃的颜色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