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鑫进门的时候,只见将军主殿桌上,摆满了桂花糕、酒酿小圆子、蜜糖饯......
白胥口中含着糖糕,心满意足地伸出酒杯,眼前的南风绫正为他斟满酒杯,酒杯里装着的,也是他之前亲手酿制,埋在后院的荷花酒。
这几日这两人成天腻歪在一处不说,府中的炉灶更是一刻也没停过。
卫鑫从没见过主君如此卖力,似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平生所知的所有的甜蜜物件都做出来,将军喜爱甜食至极,嘴更是一刻也未停过。
自踏进前门,卫鑫就闻到屋内飘散发出来的甜意。
荷花酒清香甜冽,浸在桌上摊开的书卷上,两人也不知是读到哪一句,举着酒杯哈哈大笑,撞在一起,又倒在对方身上。
“将军......陛下传您进宫。”
白胥瞥他一眼,拿起桌上的盘碟,将盘子里最后一块沁竹绿豆糕赏给了卫鑫,早有所料般点点头。
“让车马在外面候着。”
话音刚落,白胥又看了卫鑫一眼。
“你就不必去了。”
卫鑫手捧着那枚绿豆糕,也不敢吃更不敢放,疑惑道:“为何?”
白胥定定看着卫鑫:“将军府不能再出事。”
尽管这次回府,白胥已将府中上下肃清一遍,可南风绫在府中被人下毒一事,仍然令他心有余悸。
卫鑫明白将军的用意,看了一眼主君,低下头。
“卫鑫领命。”
南风绫让婉青和他一起用油纸和食盒将所有还未吃完的甜点带上,一盒盒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将军的马车。
白胥看着南风绫将那车厢越塞越多,堆得如同小山一般,还总嫌不够的样子,笑了笑。
“瞧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舍不得放我走呢。”
面对白胥的打趣,南风绫却神色紧张。
“我......我怕你饿着。”
白胥看着南风绫,拍了拍他的手。
这几日的恩爱欢愉,既是躲避困局而放纵的一晌贪欢,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而如今,到了临近破局的时刻,甜蜜也不得不烟消云散了。
白胥坐上马车,看着南风绫一脸担忧,将他拉过来,旁若无人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众将士立刻侧身回避,卫鑫也跟着撇开头去,婉青站在一旁也跟着红了脸。
只是这一次,南风绫不再像之前那般对他拳打脚踢,甚至轻轻回应了一下。
“我等你回来。”
白胥勾起嘴角。
“好。”
马车前进,车轴向前滚动,留下一道车辙。
回到府中。
南风绫偷偷潜进密道,先为南疆公主的牌位上了三炷香,保佑将军此行无灾无难,又在密室内细细转了一圈,拿走了两只缂丝鎏金的酒杯。
出了密道,南风绫便改了石门上的珠盘,将这密室的入口彻底封死。
看着手中的两只酒杯,不知在那黑暗的室内被藏了多久,却丝毫没有蒙尘,见着了光亮,立刻熠熠生辉。
“真是好东西啊......”
南风绫自言自语,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好的东西,竟因为人性的妒忌和觊觎,差点灰飞烟灭。
午后。
宫内没传回任何消息。
南风绫原本想在寝殿小憩片刻,谁想心中发慌,怎么也躺不下去。
听宫中侍郎说,皇帝似乎是有事要和将军商讨,结果人进了启太殿,就没再出来。
后来,就连皇帝身边贴身侍郎也被赶了出来。
这一日一夜,皇宫静悄悄的。
南风绫如坐针毡,恨不能变成一只鸟,飞进去一探究竟。
到了后半夜,南风绫焦躁难安,忽然从窗外投进来一纸飞书,咻地一声,落在地上。
南风绫忙向窗外探去,没看到人,捡起那张纸条,从字迹上看,是青尾的笔迹。
‘圣上下旨,卯时,攻打南域’
南风绫捏着字条,心中陡然一惊。
前段时日,北国会盟广邀众国,声势浩大,南域作为诸国中第二大国,却不在邀请之列,因此心怀不满,两国边境躁动不安。
皇帝此番行动,莫不是想借此为由头,去杀一个措手不及?
可将军......
南风绫心剧痛。
他一刻也等不了,换上常服,从府中后门匆匆离开,一路直奔关口。
暗夜长空七星点阵,星空下南风绫披夜长奔。
他长发未束,发丝飘扬,骑在马背上心慌意乱。
直到了关口城门,卫兵认得出他腰间的令牌,纷纷放下兵器,不敢阻拦。
高高的城门下,眼底下的行军的队伍,已经走出了大半。
南风绫一眼就从队伍中认出了走在末尾,身披铠甲的白胥。
那一身乌骓铁蹄戴甲走得气宇轩昂,金戈铁马身挂麒麟,尽管是在夜色当中,依然透着铁皮的光芒,冷光气吞山河。
南风绫抓着城墙上的石柱,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他,直到只能看见白胥半个背影。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南风绫心中一酸,直接喊了出来:“白胥——!!!”
整个行军队伍为之一震。
放眼北国,敢这么当面直呼将军名讳的,除了皇帝,不知还能有谁。
行进的军团叫停,白胥转身,看到城墙上站着的南风绫,朝他伸着手,衣诀翻飞。
见白胥脸色晦暗,士兵们赶紧低头,还以为将军下一刻便会发怒,纷纷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南风绫也跟着心跳不已,他第一次当众直呼将军的名字,喊完了,却不知道再说什么。
城楼下,白胥翻身,立于马背上,双手合拢。
只听白胥气沉丹田,雄浑有力地喊道:“夫君——!!!”
这一嗓子直接震惊四座。
白胥丝毫不顾忌众将士的目光,声洪如钟,继续喊道:“我定平安归来,你且安心在家等我——”
南风绫站在城墙上,不止心里发酸,眼睛也酸得厉害。
“好。”
他朝城门下点点头,拼命挥手。
军团继续行进,很快消失在夜色。
南风绫趁着天将放亮之际,骑马赶回了将军府。
他一路失魂落魄,一进门就撞上了个正在哭啼的女子。
“灵音?”
婉青在一旁陪着她,赶紧向南风绫解释道:“灵音小姐今日门户搬迁,原本是来感谢将军和夫人的,谁知刚一来就听说将军出征的消息,正难过呢。”
“主君......都是我连累了将军,都是我不好......”
南风绫最见不得这般梨花带雨,赶紧将灵音带进偏殿,与婉青一起安慰了她大半日。
将灵音安抚好后,南风绫自己回到寝殿,他坐在桌边,发觉一天未进食,竟全无胃口,甚至连睡意也无。
南域此行,将军势必腹背受敌,危机四伏。
南风绫既不能代替将军行军打仗,那他定要守好后方,好让将军少一分后顾之忧。
一炷香后。
卫鑫抱手死守住大门,阻拦南风绫的去路。
“主君,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将军命我好好看守将军府,若主君入宫去,我如何向将军复命?”
见卫鑫奋力阻拦,南风绫立刻扭头回身而去。
留在将军府中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望着日头升起落下,南风绫的心却早就飞向了塞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将军的处境。
所幸的是,他还有青尾投来的纸条,多少能窥得一些前线的战报,获得一些慰藉。
‘跃近穿行水路,粮草有损’
‘军队遇大风沙,边城驻扎一日’
‘将军率军速至边境,吏被甲,彀弓弩,万事皆备’
‘率军出袭,于边境守卫府告捷’
‘数百军马过沧江,三日三夜未停,掳船搭桥,前扑南沧关’
‘北军侯齐,攻克南沧关,占领沧江北’
......
不过月余,南风绫手中纸条已经累累。
前线战情急切切,北军一路捷报,伤亡并不算惨重。
南风绫命卫鑫从军营中取来一张南域地图挂在房梁,日日对着那几条折返进攻的红线揣思,如此渡江过境,越过边防直捣中枢,固然如利剑穿喉,只是......
盯着将军现在所在的位置,南风绫戳着南域北的腹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夫人、夫人!”
“何事?”
婉青从门外进来,一脸的喜气。
“灵音小姐今日在宫中奏乐得赏,还拿了不少自种的瓜果青菜,说要亲自下厨给夫人露一手呢!”
南风绫没什么胃口,摆了摆手刚要开口回绝。
婉青立刻抓着南风绫的衣角,神情有些难过。
“夫人,将军走后,您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整天对着这张图纸瞧来瞧去,这样熬下去,身子可是会熬坏的啊......”
看着婉青殷切的目光,南风绫叹了口气。
“也罢,今晚就陪你们松快一些吧。”
婉青立刻神采奕奕。
“好!那我去跟灵音小姐说,让小厨房快些备菜!”
南风绫看着婉青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无奈笑了笑。
这丫头,什么时候能学着端庄淑女些......
南风绫看着婉青的背影,放下了手中的图纸。
两三个时辰后,在正殿摆开了好酒好菜,萦绕的热气让所有人活泛了起来,南风绫坐在椅上,紧绷了月余的心弦,总算松懈了片刻。
酒斟满,扬杯饮尽。
南风绫心中满怀心事,一时未加节制。
正是饮到痛快的时候,灵音从桌上退下,朝南风绫走来。
“主君。”
南风绫正喝得痛快,斜眉看她,眼神有些迷离。
“嗯?”
南风绫身上的凛冽的香味夹杂着酒气,让灵音忽地有些脸红。
“今日在殿上,陛下托我将一物归还。”
灵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籍,书页褶皱缺角。
正是南风绫从文渊阁中找到的那本《南海记》。
自被陛下收走,文渊阁中再未找到有关于南海记载的书籍。
南风绫拿着书,放下了手中的竹筷,心生奇怪。
为何陛下要将书还给他?
南风绫简单吃了几口,便拿着书坐进了书房。
他将这书籍一目十行,在其中搜寻着其中有关于‘沧族’的记载。
直到书页翻到最后,泛黄的纸张将远古的秘密公之于众。
‘南海海域上古之沧族,南域建国之基。上古沧族领袖坐拥神力,可毁天灭地。族人吸取天地之灵,相貌出众,瞳色各异多样,唯以金色为尊。’
南风绫蹭地一下站起身,连忙奔向寝殿。
他一把扯下那张地图,用朱笔画出将军所在之地。
是一处盆洼中凹处,虽有利于藏身,却也最适暗兵埋伏......
若是将军战死敌国,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切是陛下的安排。
剿灭南域是假,为北国消除最大的隐患才是真。
南风绫面如纸色,后背一阵阵泛起寒意,酒气激起了他满身的怒火。
他一下回身,将挂在墙上的剑取下来,出门上马。
“主君!主君你去哪?!”
“夫人!夫人,你要去哪啊?!!”
南风绫顾不得许多,他手拿着将军的令牌,闯关破门,一口气冲到了启太殿。
携兵器闯宫,本就是重罪。
侍卫将他团团围住,众兵相压,刀刃相向。
僵持之际,启太殿内,皇帝的声音响起。
“让他进来吧。”
南风绫提着宝剑,推开了启太殿的大门。
玄烨抬头看他,有些好笑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正巧,青尾白日里刚说你于剑谱一事颇有造诣,你这是......要来给朕舞剑么?”
南风绫并不搭话,直接开口:“臣有事请教。”
玄烨放下手中笔墨,静静看他。
南风绫提起一口气,胸腔似有浓烈的火在烧。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玄烨笑了笑。
“你想说什么?”
南风绫握紧了手中剑柄,落出一字一句中,攥紧了拳头。
“若君之视其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将军为国血染战袍,哪怕是沧族血脉,也为北国立过血汗功劳,陛下不该让他命丧南域九幽。”
玄烨收起了笑意,眼神闪过寒光。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南风绫将心一横,丝毫不惧。
“陛下还没有回答臣的问题。”
“朕乏了,你回去吧。”
南风绫在玄烨唤来侍卫前,他不肯从命,反而将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臣请命!臣愿以使节之名出使南域!破沧江行胡安路,将南域防守压退,护佑北国安宁!”
玄烨没有说话,南风绫继续喊道:“臣请命!请陛下成全!”
玄烨一只手重重落下:“你可知一路南行何其凶险?!若无精兵壮队守护,半路足以让你命丧黄泉!”
“臣请命!请陛下成全!”
见他固执至此,玄烨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朕念你吃醉了酒,今夜你说的,朕全当没有听过。”
“陛下!臣没有醉,臣要请命!”
侍卫赶来,将南风绫从地上拖起,他仍在奋力挣扎。
“陛下!若您弃将军于不顾,北国再无一可用之武将!正中南域圈套,天不佑则谴之,必遭反噬啊!”
南风绫被拖出栩武门,仍在吼叫。
玄烨命侍卫将他拖到武门旁,仗责四十大板,逐出宫外长街。
南风绫挨了罚,不喊痛,只为将军喊冤。
一道雷电后,大雨倾盆,南风绫被杖责,衣襟染血,他却感觉不到似的,逢人就喊,引得大街上众人围观。
天雷滚滚,恰如他满腔的屈辱和愤怒。
南风绫一路走一路喊,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再醒来,已是两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