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用对我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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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火车鸣笛的声音刺破了长空,蒸腾的热气随着旧时的味道一同铺面而来,挤着熙攘的人群,程渝拖着行李箱下了站,轮子在地上发出吱呀声,他向前走了几步路,打探着周围的一切。
没变,这里还是没有变。
虽然这几年中国一直在发展,高铁轻轨什么都有,但柳城这个小城市的旧火车站还是没有变,墙面泛了黄,外边是各种小摊,依稀可见当年的热闹。
他抿了抿唇,打开手机,拨通电话。
……
“你到哪里了?”
“……火车站出口。”
“那好,我叫小肆去接你。”
听见名字,程渝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嗓子好像突然变得干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边的女声也顿住了,又变得小心翼翼:“你跟你哥……还在吵架?”
程渝垂下眼眸,拉着行李箱继续往外走,答道:“没有。”
对面似是低低叹了口气。
他随便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身边跟着许多下车的人,走在其中找人是件很难的事,他略一思索,走向火车站旁已经废弃的公车站台,这地方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人,他很随意地坐了下来,脑子一放空,又想到很久以前的事。
他和他哥并没有吵架,有的只是不敢――不敢靠近。
他们两个都很默契地选择了疏离,明明电话微信里都留着对方,却也只是在角落里落灰,只有过节时的寥寥数语,其余就只是通过姑妈联系。
就好像他们不是兄弟。
他也希望不是。
天空变得昏黄,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时间,不知道是过于无聊还是什么,看着旁边坐在行李箱上滑行的小孩,一时也兴趣上头,跨坐在箱子上滑了会。
程渝今年二十三岁,刚工作没多久,这次是机缘巧合下回来小城发展的,什么个机缘巧合法……
“砰”的一下,在他向后滑的时候,轮子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他一个身形不稳向前倾――
当然,没摔成。
有一双手扣住他的肩膀,稳稳地把他按住。
程渝赶忙抬起头,“谢谢”两个字卡在喉咙。
时光过得飞快,少年人抽枝发芽,身形高大,但轮廓却没怎么变,被黄昏勾勒了一层淡淡的,温柔的边。
他愣了一会,喊了声“哥”。
程肆应了他一声,在对方站起身来后自然而然地推着行李箱,往路边走去。程渝摸摸鼻子心下觉得尴尬,但也没吭声,默默跟着。
路边停着一辆车子,打眼一看很低调,但程渝在大城市待了很久,那车的标志简直要亮瞎他的双眼,他窒息地打开手机微信,看了一眼余额。
“……”
“怎么回来了?”
还是程肆打破了安静。
“……工作不合适。”他扣上安全带,很模糊地答了一句。
程肆没有再多问,但程渝心知肚明,对方知道自己撒谎。
车子向着熟悉的地方开去,条条道路都换新了许多,但他依旧可以看出从前的痕迹。比如十字路口那一家烧烤店,老板还是那个挺着啤酒肚,和客人猜拳的大叔。
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
他目光一收,又看到了程肆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虎口处有一处疤痕。
(二)
程渝和程肆相差五岁,因为是哥哥,程肆被父母赋予了爱护弟弟的使命,程肆一直很听话,对此当然很负责任,也是真的爱自己的弟弟。
在他看来,弟弟的出现让他枯燥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了一些。
程渝是个捣蛋鬼,听话的程肆被迫擦屁股,体验了生活可以有多跌宕起伏。
程渝八岁的那一年,他们整家搬了家,是独居的小洋房。搬来的那一天他们就知道,隔壁家养了只大狗。
程肆成熟的思想让他有了顾虑,直觉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果不其然,程渝这个小孩一天不捣蛋就一天不舒服,平常有事没事就去惹那只大黄狗,这让程肆很担忧,作业也不写了,像保姆一样跟着程渝。
只不过有天很巧,母亲叫他去买菜,程肆出门前小孩还乖乖地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他放了点心,但回来时在转角口听见几声犬吠,他心脏一瞬间提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向声源跑去。
程渝迈着一双小短腿,大哭大喊着向前跑,后面跟着一只大黄狗,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
程肆连菜都顾不及,蔬菜砸落在地上,小孩见到他跑得更快了,嘴里哽咽着喊着“哥哥”。
程渝把程肆撞了个满怀,扯着他哥的衣服哭得厉害,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把眼泪抹在他哥衬衫上。
程肆瞪了一眼那条狗,狗见咬错了人,而它要咬的人被护得好好的,悻悻地松开了嘴。
它咬得不重,但也出了血,他皱着眉,将程渝护得更紧,轻声道:“没事了。”
程渝被顺好了毛,想探头去看他哥,眼一瞥,鲜红的颜色印入眼眸。
程肆眼睁睁地看着刚被自己哄好的弟弟眼眶又红了起来,他盯着那处血痕,甚至想要舔下去,被程肆猛地制止住了:“脏,别碰。”
后来回家后两人都被骂了一顿,程渝尤其被骂得狠,他一改往常的倔脾气,难得没反驳,像只小尾巴似地跟前跟后,在医院等着的时候睡着了。
沈客姿见程肆绑着绷带出来,摸了摸躺在她腿上的程渝的脑袋,叹口气,嗔怪道:“你弟弟没心没肺的。”
程肆看着睡熟的小家伙摇了摇头,眼角带着笑意。
“他还小呢。”
沈客姿白了他一眼:“你看看你的伤,也就你宠他。”
程肆笑笑没说话。
(三)
程渝看着这栋小洋房,外表的漆皮完好无损,应该是程肆每年都找人刷过,保养得很好,唯一不同的是墙上的爬山虎长得无与伦比的茂盛,几乎覆盖了大半边房子,郁郁葱葱,整栋房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当年沈客姿也只是喜欢养点蔷薇,不如现在这般,除了爬山虎,花园里堆满了他叫不上来名字的花。
程肆开了门,对他招手。
“这把钥匙你拿着,房间还是你以前的那间。”
这么久了……程渝盯着手心的钥匙,被那人握出了温度,连心都燥热许多。
房间变化不大,当年他走得匆忙,打包了一箱衣服,随便收拾了些重要东西便远走高飞。
小时候的他偏爱娃娃,被母亲说像女孩子,但他不以为意。
而每年生日,程肆会送他一只自己做的娃娃,对于哥哥早就埋下种子的依赖,不论他哥送什么样的,他都喜欢,当然根据程肆对他的了解程度,也从来没有辜负他。
他一一收拾好了放在床边,久而久之堆满了小半个床。
程渝看着那些娃娃,突然发现什么。
他爬上床去翻找,来来回回也没有结果。
――他最喜欢的那只娃娃失踪了。
行李箱摊开摆在脚边,他却不急着去把衣服挂上,盯着空白的一处思考了很久,半天才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他认命地倒在床上,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他是来找虐的吗?
……对啊,他到底为什么来?
躺了很久,忽然听见轻微的敲门声,他眨了眨看酸的眼睛,起身去拉开门。
程肆站在门外,一眼便看见了没收拾好的行李,但也只是略一扫过,而后看向一脸疲惫的某人,询问道:“吃什么?”
程渝搓了搓脸:“你煮?”
“嗯。”
“菜呢?”
“等下去买。”
“……”
程渝心里想,他哥哥还是老样子,所幸不唠叨,不然会被他冠以“老妈子”的称呼,什么事都自己揽着,完全没有要他帮帮忙这种意思。
程渝跟着他下楼,临到客厅,程肆突然问了一句:“怎么被开除的?”
程渝一激灵。
他果然猜到了。
“跟上司不合。”
程肆眼神突然变得很深邃,程渝看不懂,他干脆利落地一笔带过:“他想上我,我不同意。”
程渝不在乎跟程肆坦明白这种事,毕竟他跟程肆之间什么都清清楚楚,用不着遮遮掩掩。
程肆看着他翘起来的毛发,顿了下,还是开口:“你来我公司吧。”
程肆的车子是路虎,有钱人喜欢的一款低调的车。他哥就是这样,他懂,好的不张扬,坏的独自抗。但他对现在的程肆一概不知,不知道他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如何赚钱的。
不过进入程肆的公司……
从小到大他都在追逐着程肆的脚步,他不想再成为当年那个躲在哥哥身后,看哥哥独自一人承担血雨腥风的小孩。
更何况他们的关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找一份工作。”
程肆点点头,他不强求程渝。
(四)
程渝小学时遭受过校园欺凌,这件事一直到学期末才被关注。
程渝和班上大多数男生不同,他衣着干净,脸蛋好看,往那一坐就跟精致的洋娃娃似的,和这个年纪的男生模样大相径庭,其他人不是裤子脏就是衣服脏,哪有他那样一看就是被宠惯了的,像个女生似的――这是大多人背地里对他的评价。
“程渝?你喜欢他?”
班上的人笑得一团乱,弄得站在中间的女生脸色涨红。
“别啊娇娇,他那么娘,哪里配得上你。”
“就是啊,你喜欢这种娘娘腔?到时候可别是他跟你撒娇。”
他无意间听到同学对自己的印象。
温室里的花朵程渝,心思纯净,一开始根本就没看出大家对他的嫌恶,这句话像是在他心上开了一枪,把他幼小的心灵打得破碎。
“……”
自那以后,程渝就开始学会讨好班里的人。
他有钱,常常给同学塞钱,时不时带些小零食,久了以后大家都习惯了,有一次程渝忘记带钱,他们班最有话语权的男生对他发了一通脾气,末尾要挟他给钱。
程渝害怕对方对自己做些什么,次日便带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钱给他。
事情的发酵在于和程渝玩得好的朋友连带着被一同欺负了,程渝可以忍受自己被欺负,却没办法看着别人因他而受伤,更别说是他的朋友。
他第一次站出来指责那些人的行为, 第一次咬牙反抗,得来的后果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报复,那些人再也不会看在他有钱的份上放过他,而是无情的捉弄。
那些人喜欢把他的书撕烂,喜欢把他的书包扔进男厕所,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念他的日记。
有一次弄狠了,他终于和人打了起来,一怒之下伸手用力推了一把男生,男生没想到他会出手,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好巧不巧撞到了桌子,在“轰隆”一声中压倒了两张桌子。
众人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更别说那么大的力气。
程渝愣了好久,双手有些颤抖,嘴皮子上下磕碰着却无言。
最后被叫了家长,沈客姿对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心疼,爽快地付了医药费,把对方家长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得来了一个道歉。程渝带着脸上的伤,把所有的事和程肆说了一遍,最后嘟囔着:“我又没做错什么……”
就这样,程渝成了班里奇怪的一员,没人敢惹他,但也不愿意跟他玩,就连那唯一一个,也随着大众的主流抛弃了他。
他被冷暴力到毕业那一天,他高高兴兴地穿着毕业礼服,和老师同学拍了许多照,很多人觉得他非常的神奇,他是怎么做到被这样对待也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状态。
出门时看见了他哥,喜上眉梢,撒欢跑过去。
程肆笑着把他接住,小孩软绵绵的头发蹭着他的颈脖,弄得他一阵发痒。
程渝笑嘻嘻地继续蹭着他哥,语气上扬,带着情难自禁的兴奋:“我终于毕业啦!”
几个身边的女生纷纷侧目,走在她们旁边的男生也因毕业了,不再考虑程渝的家庭因素,说话又变得尖锐讽刺:“我找个女朋友都没他这么会撒娇。”
女生们都嘘声。
“他又不是给你们撒娇。”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男生女生们都怔愣了一会。
程肆用手按着程渝的头,扫过去的眸子昏暗幽冷。
“他只用对我撒娇。”
(五)
程渝大学时学的是管理,后来去了一家公司做高管,谁知道公司老板对他觊觎已久,某次聚会喝完酒对他动手动脚,还妄想用强的,他不同意,还不小心打了老板,最后卷铺盖走人。
白天起来后程肆已经不在家了,只留下做好的早餐。
这人有这么忙的吗……?
程渝生出了点好奇。
程渝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他就读的是国外知名大学,在这应该是不缺职位的。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天桥下行人匆匆,炎热的太阳炽烤着大地,人们脸上不自觉地出了汗。小孩在广场上来回跑,是最不怕热的,欢声笑语不休。
程渝喝着奶茶,和一干家长坐在长椅上,仰望天空。
嘴里是奶茶甜腻腻的味道,他越喝越烦,越烦越想喝,把珍珠全都吸完后,用力地捏着瓶子。
这一个上午进出了许多家公司,用的借口大同小异,甚至有些说不出借口,这不是傻子也明白了,他这是被拉进黑名单了。
拉他进黑名单的还能有谁?
程渝冷笑一声,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某个号码,直接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他抢先开口:“傻逼,跟你爹耍阴招,你屌够长啊都他妈管到这来,不会管好自己我帮你切掉怎么样。”说完立马挂掉电话,拉黑删除一条龙服务。
真是什么傻逼都有!
骂完后程渝又开始忧愁。
如果真是那家伙手长管到这边,哪家公司还会收他?
他心中有答案,但这个答案不符合他的心意。
他沉着脸起身,没管旁边看着他骂人震惊一脸的家长们,将奶茶随手一掷,重重地砸进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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