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正文-----
此前只在江湖上听闻何岳死或未死的传言,现今实实在在看清那张苍白的脸,李月程才觉得心底摇摇欲坠的重物最终砸下来。与其说他不希望何岳在别人手里死掉,不如讲他只希望何岳能够被他肃清,这是他的师兄,他理应是第一个找到他、第一个杀死他的人,这也是他的道理。与他回忆里的面庞不同,何岳憔悴了很多。他几乎什么都没想,手中剑已出鞘,剑锋向前,直指何岳胸口。他堪堪避过这一招,李月程出剑不停,下一招又接踵而至:为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语气很笃定,他有百分百肯定自己对师兄的了解,舌似乎被千言万语压住,凝固成坚硬如夜的缄默:我们从小在山上长大,我在比武台上无数次把剑对向你,却未曾想过会有一日要真的取你性命。他的力气比寻常人更大,剑之所指均劈开道道深裂,何岳隐约笑了,他终于抽出怀里的剑,四两拨千斤地挑开迎面的长锋,方才开口。是或不是,没有那么重要。
这不算答案!他怒而压前,何岳抬剑来挡。两人交手数招,他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何岳此时的剑法,招招诡谲非常,已不复他从前见识过的清明正朗。他的愤怒得不到土壤滋养,唯能化作千般攻势,刃悬针抵在他的剑口,他的雨并非绵柔细针,而是用足十成力气的钢钉。他心说,何岳,假如你还有任何一丝怀念,你就应该避过我,亦或打败我。师傅口中那场雨,我们早该一起淋过了。
师姐死后,行山上下了很大的雨。师傅说,师姐昨夜在后山练剑时,不慎失足落崖,今早派出弟子去搜救,至今生死未卜。他面上不显,夜晚听见何岳在叠祈福的纸鹤,便摊开一只手,叫他把多余的纸递过来。后来他们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师姐,他记得师姐会怕痛,练剑太久的手上磨出水泡也要轻轻地皱起眉,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听说找到的时候,她整个人埋在乱石间,飞散的血肉几乎嵌在石粒上。请来的妙手仁医勉强稳住她的心脉,但双腿已废,人也依旧昏迷不醒。她被抬到房间,由几位师妹照顾,每次进去,她们都悄悄抹着眼泪,一言不发地送汤喂水,又一言不发地走出来。他去探望过师姐一次,饱满的脸颊已经消瘦下去,却相较初救回时红润了许多,有那么一两秒,他偷偷握住师姐的手、塞下叠好的纸鹤时,他感觉师姐很快就要醒了。但是最后,师姐依旧死在那个他以为一切都会变好的夜里。他们告诉他,大夫送来的药方里,有一剂药效太猛,师姐本来脉象虚弱,如此注入猛药,只能维持一时表象平稳,但内里早被日复一日削服,无可挽回、药石无医。
他不信,师姐不应该死在这里,这一定出了问题。他回头看慈眉善目的师傅,师傅却只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再看向何岳,何岳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没有看他。兜头的雨浇下,雨水沿颈流入后背,淋出一阵尖锐的战栗。周围的大人逐渐散去,唯独他与何岳站在院内,何岳手中仍紧紧地握住,他抬起头,目光同他交汇。直到此时,他最终明白,困住他今后人生的将会是雨下浇得湿而冷的怒火。
何岳起手,却在慢下一式后才摆出相同的架势。李月程不与他周旋,简扼地击向他的肩膀,何岳的刃悬针迟了一步,尚且格下他的剑。他顺势逼近,剑锋指向何岳的心窝。何岳的犹豫,究竟是面对过去同门的怀柔、抑或早已遗忘山上的时光,他分不出心来思考应对。最后一击,他紧咬牙关,欺身向前,一记横斩。何岳迫不得已后退两步,稳住身形。
他同样站定下来,看着何岳愈发流失血色的脸,看着他垂下的双眼。振开剑上留下的木屑砖尘,他说:师兄,你老了。
你老得连一场雨都记不住。他重新对何岳举剑。而我也不必对你留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