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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李月程的剑下逃脱、又如何翻入支开的窗,跌倒在窗柩下,只记得他在那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李月程与师姐,还有林西洲,有他在家乡的故人。每一张急切或悲伤的脸,张开嘴巴: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他把脸埋进双臂间,恍若回到十二岁,唯有当个小孩才能回避所有人的眼睛。在失去意识前,他想,原来我还是会害怕的。这是一件好事。
在师姐的棺材抬下山后,过去不久,他向师傅请求下山。师傅抚了抚他的发顶,叫他谨记师门约训。他下了山,当了捕快,分到了衙门里脾气最好的捕头,没日没夜地办事,闲下来陪弟兄们去饮酒,林西洲说:你功夫好,不应该来当差,他笑了笑,与他碰杯:假使我不来,就碰不到林大哥了。
他来做捕快,的确另有所图。师姐离世的前一日晚,由他值夜,经过房沿时,他在厢房旁的榕树下捡到一枚小印,章面平整,刻下一粒柳叶。师妹们正在房内为师姐清洗,他当时以为大概是她们的随身物,并未在意。后来问过师妹,方才知道这并非门人之物。下山后,一个醉醺醺的兄弟告诉他,柳叶乃碧水门标志,碧水门曾经也是与青峰抗衡的正派大宗,可惜前任掌门已死,只留下一名孤女,姓黎,字昭熹,及笄后接任掌门,据闻不擅用武,要让碧水的剑术自此颓落。兄弟叹了两口气,他抿着唇,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开始调查背后的真相,却由此摸入更深的脉络。富商大贾、收贿的地方官,连流民的最后一点油水都要扣尽。连年洪灾,赈灾的财钱却不知掉进谁的口袋。听说武功高强的禁卫军,是有钱便帮的走狗;号称正义的江湖大士,刀上是为求生存者的血;所谓捕快,追的是可怜人的命。浑噩地度过了两个路有冻死骨的冬日,他最终发现,他若要求自己的正道,唯独只有一个办法。
他有一套赤色的衣服,藏在衣橱的深处,只有夜晚才会取出。起初它是黑色的,只是每次解决完回来以后就变成了红色。洗不干净,只能闷着一身腥味给它喂更多。他尤记得首次杀人,事后跌跌撞撞地跑过青石路面,浑身湿附着不知自己或谁的血,到家端上水净面时才发现半张脸上都是火烧似的赤红,粘稠的焰卷着他的眉睫,血滴掉到盆里,肩胛的伤口也在此时痛了起来。做这些活时他没太多表情,学师姐曾教过他的手法,拿出药粉,布带绕过一圈又一圈。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欺压百姓为祸一方的恶霸、专发不义之财往来上下的刀剑名士、奴颜婢膝贪赂民脂的大小官。他以为,从今往后,他终于能够切切实实地行他的大义。
未遇到她之前,他觉得自己只要杀够一辈子就好,不论功成与否,他只要应死的人得到原有的判惩。世道会不会变好,他该不再去考虑,但她死在了他的怀里。她的面庞,依然近在眼前,却已经即将褪色了。他不自觉感到惶恐:要有多久,他就会忘记她的脸呢?
睁开双眼,卫言乘坐在床沿,胸腹的伤已包扎好。他恭恭敬敬地朝他一抱拳,卫言乘摇摇头,示意他多休息。天色已亮,看来将到清晨。被发出悬赏后,他的日子很不好过,有一次险些撑不下去,浑身是伤地跳入客栈账房,剑抵在男人身后,威胁他不要声张。那时他尚且不知道男人就是卫言乘,客栈的老板,一个富得漏油的商人,也尚且不知道他之后会为报救命之恩把他从绑匪手中救出来,从此结下不深不浅的缘分。他只知道那天他在男人的背后不太安稳地昏迷过去,醒来时看见卫言乘毫无办法地给他熬药,让他不要死在这里。
现在卫言乘会为他留一扇窗,以免他再次遇险,能够找个安身处。他也懂得很小心地将沿途血迹擦去,避免给卫言乘带来多余的麻烦,非到万不得已,则不会前往。他对卫言乘点了点头,沉默地穿好衣裳,拿起剑,又准备从窗台一跃而下。这次,卫言乘开口:快三年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
卫言乘叹息一声:你已经逃亡将近三年,我能猜到你想下的棋。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会让你没命的。
他说:我看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这只是一句我的忠告。如果你非做不可……请你万事小心。
何岳没有说话,仅仅对着他笑了笑。那张淡白色的脸在他眼前一闪,便在窗棂后消失不见。卫言乘放下手中的创伤膏,慢慢走到窗边。太阳并不明朗,或许不多时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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