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正文-----
何岳抬头望向照不到身上的阳光。春寒料峭,冬阳明亮,他呵出一口白气,觉得扫在面颊上的头发又长了,他握住发尾,一剑割下。当初他与师门决裂,师傅质问他:你当真要做不忠不孝之徒?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断发洒在他们脚下。自此,他便是孤身一人,不连累任何人,也不得任何人牵挂,背信弃义、顶负骂名。他是为何走到这个地步,因缘巧合,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往白鸽上绑好卷成一道的信纸,松开手望着它越飞越高,但愿今天无雨,否则最后一封信也到不了别人的手了。已到第三年,已经是第三年春天,天涯海角都快要被他走遍,而当年的赤色修罗也将要变成传说。孙玉书并未停手,他在宰相身边仍安排不少值班保护的人手,提防他随时来到的剑。他抚了抚身旁的剑柄,想,是时候结束了。他以前从山上带下来一把剑,名为疾影,断在与她的交锋中,此后他又断过数把剑,在亡命的时刻。如今这把剑,已被打磨得最为锋利,断或不断,他都会握着它,刺穿将死之人的喉咙。
在这个关头,他无可遏制地想起她。他当时仍做捕快,还读不懂是与非。某日夜静,潜入宅邸后人已死透,唯有胸腹剑伤血流成汩,仍冒热气。他断定凶手未走,定足一点,跃上房梁时险些被剑气打退。长锋挑破蒙脸布,他险险送命。那把剑原有机会直冲面门,却踟躇一转,由他抓到先机,飞身逼近。那人后退两步,稳住身形,唯一露出的眼睛里涌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正欲开口,看不清身影的人旋即转身以轻功离去。他追到窗口,只见染血青衣如扁舟顺流而下,他仅捡到一枚刻章,隶书的“尚”一字。第二次碰面,他把刻章还给青衣人。那个人望着他,很久之后才开口道谢,是女人的声音,于是他便称呼她尚姑娘,而她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叫什么。他们要杀的人很类似,尚姑娘剑法如行云,有时却会出现一些很不顺畅的阻滞,每到这时她便垂下眼睛,让他帮个忙。两个人就此开始不温不火的合作关系,她给他线报,他为她杀人。有些人她要亲自来杀,何岳也不阻挠,他只说,手上沾了血,你会变得不好过。
她只当他放屁,麻利地收了剑,才肯分给他一个眼神:你不懂。他想了想,可能也是。这笨拙的关心,也许她早已听过千八百遍。她一直未告诉何岳她的身份,他只猜测她是偷偷行正义的名户贵女,认识太多伪以济世之名的达官与宗门大家,因此才不愿再看下去。
他乘夜越上宰相府的后院房檐,期间抹去几个人的脖,又刺穿几个人的腹,他又记不清了。她用一条命为他留下了证据,他依旧走到山穷水尽、以死相搏的此时,她大概不希望他继续杀下去。何岳不禁感觉对不起她,心中却仍有半分释然:至少我守住了我的正道。他逃得过追兵,也躲得过敌人的暗箭,但命运是跑不出的。手上沾了血,他其实早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他准备迈入厢房,前方却有一人站定。他抓紧手里的剑,柄布上挤出滑腻的血,渗入掌心,让他几乎握不住。孙玉书没有披甲,一身素衣,刀系在腰间:你果真来了,何岳。藏了三年,今天终于打算来送死了?
他摆好架势:会死的是你。
孙玉书笑了:何岳,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这个世道,不是你一个人便能改变的。他挡开他的剑,刀影指向他的眉间。我之前有能力杀你,现在就能将你碎尸万段。
孙玉书找过他一次,就在那日,他一夜间成为了千夫所指的叛徒与逃犯。他凭借她死后留下的情报,一层一层地往上杀,人命如阶梯,他要踩着叠起来的尸体触碰权力的中心,然后剖开它的内里,把腐败的根源挖出来。她在密函中提醒他要小心一个人,禁军统领孙玉书,他在江湖中亦传闻甚多,说他固然武功高强,却是个十成十的恶人,一生唯求钱权名利,全靠人命交易成了大统领。他问过林捕头,林西洲拍了拍他的脑袋,叫他不该问的都别问,有些东西,说出来是会掉脑袋的。
当晚,孙玉书踩住他的胸口逼迫他讲出另一个同党,他说,我要杀掉你轻轻松松,但大人认为留着你还有好处,你帮他肃清了不少该被除掉的人,他很感谢你。何岳没有说话,他早就没有同路并行的人,自然不认识孙玉书口中的同党。孙玉书可能笑了笑,他一旋刀,却是入鞘。
但大人也说,不能让你妨碍他。明天,你会成为众矢之的。他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孙玉书的刀法很熟悉,何岳在那把刀上见到故人的影子。然而仍来不及考证,悬赏与通缉早已发出,罪状数十条,皆是他杀的人、行的道。师门召他回山,他想,也好,也好,那我便做个不忠不孝、不义之徒。
横看竖看,我的义,从来不在世人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