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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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阙的脚步停在一处民宅前。
他手中攥着慕容妍给的字条,上书乔夕云住在此处。
荷陇镇最繁华的街市便在附近,这儿因为地势原因,倒是闹中取静,除偶然路过的百姓的闲语外,再无其他声响。
隐隐于市,无外乎此。
门前栽有一棵栀子树,恰逢花期,开得灿烂痛快。
江阙恍然地想,原来已是栀子开放的时节,难怪那青楼女子的手帕带着股栀子香。
他又盯着檐上抖擞羽毛的几只麻雀看了许久,直到它们也回看他一眼,若有灵犀般尽数飞走了。
没有了拖延的理由,江阙只得走上前去,叩响铜环。
一声,两声……
无人应答。
敲门声惊动了邻居,老妪从隔壁大门探出头来,问:“后生,你找哪个?”
江阙猜想乔夕云不会用本名,便道:“来找这户人家,是我……远房的姑姑。”
老妪拄着拐杖颤悠悠地走过来:“是云姑娘的侄儿啊。”
她上下打量着江阙,混浊的双眼微微眯起,自言自语道:“长得倒像得很,远房也这么像。”
江阙也知道自己长得像母亲,江雨病犯得厉害的时候,甚至喊他“师姐”。
“不用找了,她们搬走了。”那老妪似乎信了他与乔夕云的关系,说道,“前些日子便搬走了,说是不会回来了。你找她什么事?”
江阙并不意外,想了想道:“只是老家托我带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玩意,不是什么要紧事。”
乔夕云或许是听见风声离去的,或许只是习惯性地迁居,避免被江雨找到。
十年前无意间露出的蛛丝马迹害得丈夫欧阳莫一家惨死,她独自一人带着女儿,一定会更加谨慎小心。
他又在门前站了一会,最后折下一朵栀子。
得到消息不立即前来,却让姑姑传讯给自己,真是白费时间。
有时候他觉得江雨也不是那么想找回乔夕云。毕竟心上人厌恶的眼神,抵得过世间千百种刀兵。
但让他这个儿子来,指望乔夕云动恻隐之心,却也是异想天开。
江阙至今不能确定,乔夕云是否真的喜欢栀子花。
但她第一次对他展露笑颜,是在他四岁那年。两人挥退了武功高强的侍女,独自在山中游玩。
她问他,能否替娘亲去摘一朵栀子花。
那棵野栀子长在一个小山坡上,对于尚且年幼的他来说高大得可怕。但他迫切地想让笑容停留在终日郁郁寡欢的母亲脸上,竭尽全力地爬了上去,摘下了开得最艳的一朵。
只是带着擦伤回到原处,却再不见乔夕云的身影了。
江阙去了趟街市,想要投桃报李,还一件礼物给任雪流。
朋友,他在唇齿间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很是生疏稀奇。
挑来捡去,觉得什么也配不上任雪流。最后他买下一本笛谱,想着若是任雪流不喜欢的话,就下次再买别的给他。
他慢悠悠地回到青楼,在门口撞见一个女子。
这儿本就是女人堆,遇见女子并不希罕。那人却教他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她目光沉沉如水,姿态安然娴静,擦肩一瞬有如白鹤点过水面——气质倒颇似任雪流。
江阙摇摇头,发觉自己想起任雪流的次数有些太多了。
甫一回房,任雪流的敲门声便追了过来。
“猜猜我去哪了?”
他将右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凑近江阙。
江阙不知怎的紧张起来,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又盯了他一会,任雪流终于不再卖关子:“我去了一趟琼微刻坊。”
琼微刻坊?江阙目露疑惑,那是江南一带最大的刻坊,也是《水月缘》的首刊之处。
只是不知他去那做什么。
一本书被递到江阙面前,纸页黄得发脆,无字封皮挂在书脊上摇摇欲坠。
“这是……”
翻开便看见了熟悉的名字,江阙神色一变,又仔细读了几页,转头看向任雪流。
“这是《水月缘》第四册的手稿?”
他总是一滩死水般不起波澜的眼睛好似一瞬间被点亮了,眼里充斥着雀跃和欣喜。
任雪流第一次见他露出明朗的笑容,一时有些怔然,像是驯服了一只凶猛的野兽,被它将毛茸茸的肚皮交予自己抚摸一般。
他完美无缺的假面出现一丝裂痕,泄出其中的审视、轻蔑与不解,只是很快便被掩饰过去。
“对。”任雪流道,“不过,这也并非完稿。坊主说,是杜子春杳无音讯数年后,托人寄来的。”
江阙闻言,急急翻到结尾,果真还留有悬念,没有见到男女主人公结成眷侣的一幕,不由长叹一口气。
虽然如此,他还是深感遗憾:“为何不刊印出来呢?即便半本也是好的。”
任雪流不答,却反问他:“你可知那杜子春是什么人?”
作者既用笔名,定是不想被人认出。且时隔甚久,江阙更无从得知其真身了,只能摇摇头。
“他是前朝末代的探花郎杜九龄。”
他如是说,江阙便明白过来。
杜九龄的名字,他曾在茶馆中听闻,乃是前朝高门大户出身的天才人物。
那年殿试,杜九龄在策论中狠狠地将尚是西南都督的今上批判得体无完肤,几乎写出一篇檄文。后来果真不出他所料,今上拥兵自立,将昏聩不堪的老皇帝踹下了龙椅。
大炎立国后,此人便不知所踪,世人都猜测已被今上灭了口。
如今看来,他性命无虞,或许是避世隐居,苟全性命去了。也难怪刻坊即使收到新稿,也不敢再刊印他的文章。
江阙暂且放下册子,好奇道:“你是怎么拿到的?那坊主我也见过,清高得很,我出再多的银子,他都一问三不知。”
任雪流莞尔,将一块印有“任”字的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琼微刻坊,是我们琼山任氏的产业。”
任雪流留下手稿,知道江阙一心已扑在书上,没心思同他讲话,先行离开了。
江阙便废寝忘食地读这半部残卷,几个时辰过去,浑然不觉。
直到红药敲响他的门。
她手里端着些精巧的白案小点,米团被捏成小兔子模样,红眼睛看上去晶莹剔透,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十分可爱。
“江公子,吃些点心吧。”
江阙接下来,本想示意她出去,转念一想,问道:“任公子吃了没有?”
“任公子拉了门闩,不让我们进去呢。”红药委屈道,“要不您将他的份带给他罢。”
江阙一愣,答应下来。
他回想起任雪流今天在这风月楼里的表现,好像对这里的女子避如蛇蝎似的。
难不成是害羞了?
先前买的笛谱被任雪流一打岔,倒是忘记了。江阙拿起糕点,准备一并给他。
他叩响门扉,等了许久,才听见任雪流有些沙哑的声音:“我已说过,不用你们服侍。”
江阙道:“是我。”
那头窸窸窣窣一阵,终于开了门。
他鼻子灵敏,一进门便嗅到房中似乎隐隐弥漫着一丝不寻常的淡香。
任雪流的样子也与往常不同,看向他那一眼,竟带着些情欲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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