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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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阙睁开双眼。
薄薄的日光已透过纸窗渗入了屋内,光线下的浮尘纤毫毕现,徐徐游离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转过身,面向身侧的人。那人的胳膊还搭在他身上,作出环抱的姿态。
任雪流犹在睡梦中,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阖上了,少了些攻击性。如此,江阙方敢细细端详他的眉目。
这一次和上一次,于江阙而言有着迥乎不同的意义。
为任雪流解毒,只是事急从权,并不代表多余的绮念。但……
情深爱笃,江阙只从书里见过,身边却没有现实的例子——江雨和乔夕云之间是没有的,至于旁人更无从得知了。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乔夕云的场景。
那是在江南并不富庶的一个小镇。乔夕云从江雨的软禁中逃脱后,找到青梅竹马的恋人欧阳莫,二人之前被搅黄的婚事终于圆满。为避开江雨,欧阳莫抛下连郡的产业,带着亲人一同来到闭塞的乡间隐居。
然而尽管他们如此小心谨慎,却终究没能逃过一劫。
江雨趁着乔夕云清明回乡扫墓之时,带着尚且年幼的江阙来到欧阳氏的宅邸。
他像索命的无常鬼,一个活物也没有放过。
每至对方还剩最后一口气时,江雨都会揪着江阙的衣襟,将他扯到那人面前。
“你来杀了他。”他总这样说。
喷溅的鲜血染得江阙的浅色衣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害怕极了,眼泪不住地流,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拼命推拒着。
“没用的东西,你不想要你娘回来吗!”
见他不从,江雨没了耐性,一刀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像待宰的羔羊般,不费什么功夫便杀死了,只有欧阳莫称得上有几分棘手。
“江雨,你竟将魔功修到这种地步,真是疯了……你这样,她只会更恨你……”
那眉飞入鬓、丰神俊朗的江湖第一,说完这句话便咽了气。
“她本就恨我。无碍,只要回到我身边就好。”
江雨看着欧阳莫死不瞑目的样子,不知是对谁说着,末了,竟是笑了起来。
他灰败颓然的面色与刺目的殷红血迹形成了极大反差,像一滩腥臭血肉堆起的骨架,或是被人牵着线的皮影,只是不似活人。
江阙看在眼里,缩在桌角,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父亲一向对他不假辞色,却还是第一次这样丧心病狂。
他只想装作自己不存在,一把短剑却猝然飞来,插在了桌脚上,离他的脸不过咫尺之遥。
江阙吓得一激灵,便听见江雨说:“把她处理掉。若要我动手,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他意中所指,是床上襁褓中的女婴,也是江阙同母异父的妹妹。
“不……”江阙哭着摇头。
“快去!”江雨语气森然,江阙毫不怀疑,他能做出生啖欧阳氏血肉的事。
他颤抖着握住剑柄,将它从桌脚拔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那婴孩前。
这女孩儿倒是天生胆大,即便家里正发生着惨无人道的血案,她也没有哭闹,睁着滚圆的眼,好奇地看着他。
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
“妹妹。”江阙心中默念。
她身上穿着的针脚并不缜密的小袄,想来是乔夕云亲手缝制的。
——他很嫉妒她。
剑尖愈来愈低,几乎抵上她的咽喉。
——可是,要杀了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江阙正欲转过脸向江雨求情,却愣住了。他看见睽违数年的母亲站在门边,或许她是心有所感,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他眸光一亮,哽咽道:“娘亲……”
娘亲,我不想杀人,能不能带我离开这儿……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一道长鞭便猝不及防地袭来,如五步蛇般紧紧缠住他的胳膊,将他甩了出去。
他狠狠撞在了墙边的木柜上,清晰地听见了右手骨头断裂的脆响,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短剑也脱了手,叮当一声,落在一边。
乔夕云紧锁眉头,双目赤红,显然已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她的长鞭又一次甩出,将女儿牢牢卷住,带回了自己身边。
“师姐!”
乔夕云回来得这么快,江雨也始料未及,急忙用衣袖擦拭自己布满血污的脸。但衣袖也是沾满血迹,根本擦不干净。他索性直接爬起,朝乔夕云奔去。
“你别过来!”乔夕云眼中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神情却是恨极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江雨,我后悔,后悔当年救你!你是养不熟的——我合该让你冻死——!”
江雨充耳不闻似的,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这句话如一个炸雷般,将他镇在原地。乔夕云手握匕首,扎在自己颈侧,已见了红。
不知过了多久,江雨终于后退数步,神色癫狂,道:“……我绝不会罢手的。”
乔夕云看了他一眼,抱着女儿转身离去。
而后,江雨用冲天烈火将这座短暂的桃花源焚烧殆尽。
那双带着极度恨意的眼睛,是江阙关于乔夕云最后的记忆。每每想起,江阙都感到心中针扎一般的刺痛。
他正想得出神,眼前人的双眸睁开了,看向他的时刻,转过柔和的流光。如一泓温泉水,补足了他心上的每一寸孔洞。
江阙呼吸一滞,未及反应,手便被任雪流的手掌包住了。
那令他神思不属的罪魁祸首悠悠地开了口:“做什么,一直盯着我。”
江阙撇开目光,嘴硬道:“我没有。”
任雪流笑道:“你不会以为习武之人连这点动静都察觉不到罢?”
江阙转过脸不看他,将手抽了两下才摆脱他的桎梏,自顾自地坐起身。
宽大的中衣虽还勉强穿在身上,却仍有星星点点的红痕在空隙里若隐若现。他面上不显,耳根却悄悄红了起来。
“不早了,该起床了。”
“你再休息会儿罢,我去吩咐厨房做点吃的来。”
任雪流把他按回被子里,自己利索地穿戴整齐,匆匆便出门去了。
江阙其实也早没了困意,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外衣,找出藏在左袖中的短剑。
——昨夜子时,本该是他取下目标性命之时,他却未饮先醉,耽溺于温柔乡中。
除十年前灭门欧阳氏外,他还从未违逆父亲的命令,不知此次江雨会作何反应。
虽然这样想着,江阙并不感到后悔。
也许,他这些年浑浑噩噩地活着,只是在等一个让他收手的人罢。
但他这样的人,真能配得上这样的幸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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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写回忆杀,比小情侣你侬我侬好写(不是
会有虐攻的部分,但不知道算不算“火葬场”……大家不要太期待,怕让你们失望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