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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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惫懒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对数十年如一日紧绷着神经的江阙来说更是如此。
先前他在市集上买的话本还未来得及翻开,这会儿因祸得福,倒有了闲心读书。
于是他一天未踏出房门,几乎废寝忘食地读着。任雪流走进他的房间时,便见他长发披散,懒懒地斜坐着,目光凝在书页上。
门扉发出吱呀的响声,使他听见动静,偏头望来。
在这样散漫的氛围下,江阙身上那股冷厉的气质冲淡许多。看向任雪流的深色眸子铺上烛光的底色,好像十分依恋。
似驯服的猛禽乖顺地伏于掌心一般。
任雪流想,世人眼中凶残的伯劳,和他眼中可怜的麻雀,究竟哪个才是江阙的真面目呢?
“怎么了?”江阙问。他无意识地拖长了尾音,听起来像是撒娇。
任雪流不语,向他走了过来。
没听到回答,江阙不自觉坐正了身子,眨了眨眼。
那张初见时就令他失神的脸,在视野里愈来愈近了。
修长的手指拨弄开他的额发——将落在茶杯中的一缕摘了出来。
“头发掉进茶水里,都弄湿了,你没有发现么。”任雪流道。
“啊。”江阙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失望,“看得入迷了,未曾注意。”
“若非遇见你,我都不知道会有人这么喜欢看话本。”任雪流浅笑着调侃。
江阙道:“你身边没有人看么?”
“嗯……”任雪流似是一愣,旋即说道,“家里人除了闯荡江湖的,也有想谋个一官半职的,整日里读些四书五经,倒未见有人读话本。”
江阙闻言,不禁有些赧然。他这个嗜好,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这样说来……任雪流喜欢他什么呢?他性情阴郁,无甚优点。唯一拿得出手的快剑术,也从未在任雪流面前施展过。
更遑论剑术背后所代表的魔教身份,若为任雪流所知,他为人正派,定会与江阙分道扬镳。
江阙眸光闪动,看向任雪流。
突如其来闯入他生活里的、“逍遥仙子”一样的人,仿似水中孤洁的圆月,恐怕轻声问询,便会激起涟漪,再不复寻。
他选择闭目塞听,只求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
任雪流早已习惯了江阙时不时的神游天外,见他神色渐渐低落下去,便开口将他从思绪中扯了回来。
“左右无事,可否借我一本瞧瞧?”
江阙有些意外,但顺从地拿起被放在一边的一册话本,道:“这本我看过了,很有意思,给你罢。”
提起心爱之物,他精神一振,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故事人物来。任雪流在旁默默听着,时而颔首,唇边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二人闲谈着,不觉中夜色已深。任雪流收了话本,起身告辞。
“且慢。”
江阙却捉住他的衣袖。
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一时又对接下来想说的话有些胆怯,深吸了口气才道:“你……愿不愿意同我去一趟桐城?”
任雪流神色微动,示意他说出未竟之语。
江阙便接着说:“我想去趟桐花庙。”
在庙会投壶的游戏上,得知桐城的桐花庙有护佑姻缘之名时,他便想过去看看。只是那时的幻想中只自己一人,如今却有了希望同行的对象。
即使终有一别,能留下片刻的记忆也好。
他不想显得太过期待,但眼中分明的渴求掩藏不住,仿佛滚烫的烙铁,灼在任雪流心上。
任雪流喉头滚动着,本该像从前一样脱口而出的回答,却花了许久。
“……好。”
“真的?”
江阙的眸子便一下子亮了起来。
任雪流微微点头:“嗯。——家里传信有长辈路过连郡,明日要与我见上一面。我们后日启程可好?”
柳琮还不知自己也被冒作琼山任氏的长辈,他正襟危坐,以沉沉的目光看着任雪流,无声地责难着这从未令他失望的徒儿。
二人在茶楼的雅间会面,为免惹眼,他今日未佩戴象征身份的翎羽,是汉地寻常百姓的打扮。
但即便如此,那常年身处雪山之人身上所携的沁骨冷意,仍咄咄地压在任雪流肩上。
“这么多天,你都还未给那魔头布上母蝶。”
任雪流沉吟道:“尚未找到合适的机会。”
“你能阻止他一次,能阻止他第二次、第三次吗?”柳琮并不买账,“说不准这一会儿功夫,他便去将那人杀死了。若不能掌握他的动向,纵然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也毫无用处。”
“他暂时不会出手。”
“你如何肯定?”
任雪流哑然了。
他没有凭依证明,只是想起了那双看着自己的、不动不摇的眼睛。
“雪山神不会感情用事。”
见他迟迟不语,柳琮神色一凛,取出了一片赤红的翎羽。
“别忘记你的天命。”
任雪流目光一颤,将那红翎接过,虚握在掌中。
他身为雪山神在人间的化身,应当公证无私,如雪山般至真至洁,不可偏颇恻隐。
——也不该感到痛苦。
柳琮见他眼神渐渐坚定,面色稍霁,话锋一转道:“待诛灭魔教后回去重新山呼,雪山神说不定仍会选择你。届时,你还会是教中的圣子。”
任雪流闻言有些诧异:“我已是不洁之身,怎可继续做圣子?”
“相比之下,品性才是最重要的。”提起这些,柳琮显然轻松许多,饮下了踏入茶楼以来的第一口茶。
任雪流仍摇头坚持道:“我不配做圣子了。即使中选,我也会请辞……”
话音未落,茶杯不轻不重地磕在了桌面上。任雪流受柳琮管教多年,知道这是他不豫的表现,不得已噤了声。
“天意不可违逆。”柳琮沉声道,“若再次选中了你,便只可以是你。切莫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
“……是,师父。”
柳琮走后,任雪流仍独自在雅间坐着,试图厘清纷扰的思绪。
他捏着茶杯边缘,指尖泛起白色。直至它到底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茶水霎时飞溅,他那如玉般俊秀自持的面庞,此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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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迟到了,但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