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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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雀迟疑地看着任雪流,嘴唇微动,却没说出一个字。
任雪流为何要烧《水月缘》,是烧给江阙的么?至于他的问题,他又希望得到什么答案呢?
阿雀满腹疑问,不得其解。
最后他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你放开我”,不痛不痒的。
听了他有些哀求意味的话,任雪流好像才回过神来,慌忙地松手退了开去。动作间,本就摇摇欲坠的一滴泪滚落下来,砸在阿雀的衣襟上。
尽管身处此情此境中,阿雀还是忍不住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譬如,从这双琥珀色眼睛里流下的,会不会是松脂一样的东西。
他得了自由,鬼使神差地抬手去摸,指尖得到的只有潮湿的水渍的触感。
原来人的眼泪,并没有什么不同。
任雪流虽不再强势地逼问,显然也不打算就此罢休,依旧灼灼地盯着他。
纸堆已将燃尽,残存的火光映着任雪流的眉目。阿雀心中蓦地一动,想起了从前吴江上的相逢,那时的火矢也点燃了任雪流的眸子,光彩熠熠,又那样专注,令自己心旌动摇。
恍惚间,他险些将一切和盘托出。但前尘影事纷至沓来,最终浮现在脑海的却是那只黑色的蝴蝶,以及蝶翼上至死未能阖上的眼。
阿雀努力回想方才短短的一瞥,忽生急智:“我见纸上写有《水月缘》逍遥仙子一角的名曲《莲歌》,又是前三册未见过的内容,便以为是新出的第四册。却不知圣子大人是什么意思?”
任雪流闻言一愣,垂眸不语。阿雀只得偷偷看他的表情,试图分辨出他信了没有。
二人各怀心事。不觉间,火堆彻底熄灭了。而折苇山的树木很有些年头,枝干参天,令月光都隐约起来。四下黑魆魆的,虫声便愈发清晰吵闹,使人心烦。
“抱歉,是我失态了。”任雪流的声音夹杂其间,却如清冽的泉水般淌过来,“我送你回去。”
若告诉任雪流真相,是否能为求药一事带来几分转机?
在阿雀为此彻夜难眠时,任雪流正连夜下山,去往附近的一座小镇。
天方蒙蒙亮时,他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扉。半晌,才听见里头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来人将门打开,见是他并不意外,将他迎了进去。
屋主的一头银丝久疏打理,乱蓬蓬的,细看却是用了支秃头毛笔在勉强绾着。他眼角的细纹几乎占满鬓边,眼球也有些浑浊了。
这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只怕任谁也认不出他是四十年前名满天下的探花郎。
任雪流恭敬地行了一礼:“杜前辈,叨扰了。”
杜九龄示意他自便,接着便自顾自地去厨房盛粥,又洒了些萝卜干,在他面前站着端碗吃了起来。
这间房子甚至比任雪流在折苇山的小屋还要简陋,此处堪堪抬举成正厅,却连个桌子也没有。唯一的一张书桌在里屋,任雪流不敢随意进去,怕踩脏了铺天盖地散乱的书稿。
杜九龄含糊地说:“上次来也没多久……怎么又来?”
“这次不是为了《水月缘》,只是想问杜前辈,”任雪流抿了抿唇,“世间真有还魂么?”
杜九龄没回话,却是被萝卜干呛住了。他用力地锤了下自己的胸膛,终于喘过气来,上下打量着任雪流。
任雪流难得有些惶急道:“我遇到一个人,十足地像他。”
教任雪流说出这话的,并非折苇山那位不速之客的样貌。他们二人几乎全无相像之处——谢沐生得稚气清俊,半点没有江阙那般的锋利。
心中最初生出疑窦,却是因为谢沐看他的眼神。
只有江阙给过任雪流那样的眼神——纯然澄净,若剔透水晶。
与世人皆不同的,似乎既不向他索取,也不对他要求。
“是真的相像,还是你希望相像呢?”
杜九龄一句话便将任雪流问住了。
“你下山了?”
“近来除见前辈外,不曾下山。”
“那么便是他主动来寻你了——既然如此,焉知他是不是有意为之?”杜九龄施施然道,“江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为魔头收尸之事,可不是秘密。”
“江阙不是魔头。”任雪流却道。
“他已经死了,盖棺定论,多说无益。我的意思是,说那人有意模仿江阙,也比所谓还魂可信得多。”
“我并非因为表象才……”
任雪流一时语塞,过去自己为表象所迷还不够多么?
他住了嘴,只是心中空落落的,不知是喜是悲。
杜九龄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摇摇头进了里屋,带出来几张稿纸。
上书许多字,洋洋洒洒,凸出框线之外,又混杂着浓云般的黑色墨团,实在难称美观。若是旁人,想必辨不清他的字迹。
“你来得太勤,我还没写多少。”
任雪流顺从地接过去,细细读完了,评论道:“前辈的摊子越铺越大了。”
《水月缘》本传说写至第四册完本,如今却丝毫不见收势。这新一回里玉帝将逍遥仙子召回了天庭,可见还要发生不少故事。
杜九龄莫测一笑,捋了捋长须。他看着任雪流愈发清减的身形,又说了句让他不解其意的话:“我若写完,你待如何?”
任雪流被杜九龄以需要独处写作之名扫地出门。他早已习惯这位前辈恃才傲物的脾性,在屋外静静站了会儿,便离去了。
虽已天明,残月还尚未消散。任雪流迎着晓风,长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见到杜九龄,是五年前他为柳琮扶灵,回到雪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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