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中时并不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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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市第一中学属于地方名校,入学门槛很高。然而陈若不在N市长大,对各所学校间的等级划分也没有什么概念,因此他当第一次踏入一中校园,最直观的感受是“哇,这学校好装”。我也是这样想的。或许这就是我们成为朋友的渊源。上一篇写的有关他俩的故事,也都是后来他一点点告诉我的。
我们是在彼此三十岁之后才遇上的。先是网络,后来在某场艺术展上见了面,当时他就给我口述了些左帅的事迹。当时他穿着板正的西装,头剃得很短,一副精英模样。我以为他说的全是胡话。我甚至很难相信他是这家画廊的主人。
陈若说,他高中时并不长这样。
零几年的暑假,陈若跟阵风似的,在一中转了几圈,来了又跑。艺考结束,他正式到班报道,身上穿着件黑卫衣,染成烟灰色的头发长及肩膀,裤子和耳朵上各有几个洞,整得和示威一样。韩志北——也就是他们的班主任,见他这副模样,心里门清儿得很,一下就敲定他和左帅同桌,还排在同个寝室,美名其曰照顾,实际上都清楚,就想让他俩彼此祸害。
“叫我左帅就行。”高个男生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毫不在意这是庄严肃穆的教师办公室,“你学美术的?美术读理?”
陈若没理他,扭头看向韩志北,耳环上的金属链随他动作碰到一起,撞出个啷当响。
韩志北视线在两人间挪移,看看这又看看看那,最后决定杀熟。他谨慎地开口:“陈若原先在H市读书,也在H市那边集训,因为户口问题在这高考,基本上没接触过我们这边的题目,左帅你多照顾他一点,有什么不懂的私下解决,解决不出来再一起问老师。”
说完,他又转向陈若,“至于陈若呢,也不用太心急。刚结束艺考,心态调整不过来很正常。左帅他做事挺靠谱的,学习上也没什么问题,你有事就问他,相信很快就能适应这里的节奏,争取把美院考了。不过你这衣服,呃……”
韩志北还在考量该用个什么说法,让话显得不那么刺耳,就听陈若冷淡道:“校服没发。”
“是这样,虽然目前校服没下来,但我们学校还有一些别的要求,比如发型……”
陈若打断他:“我会剪的。”
“主要也不是这个……”
陈若蹙眉,又扭了一下脖子。金属链碰在一起,啷当、啷当当。像一种抗议。
不等韩志北开口,左帅“嗤”地笑出了声。
太突兀了,两道视线齐齐落到他身上。
“对不起。”左帅摆摆手,“你们继续。”
韩志北怒极反笑,想发作,但到底忍住了。估计用上了毕生的涵养。
我没和韩志北打过交道。我读书时,他已经不在一中工作了。从陈若的讲述中,我猜测他是个年轻人,可能第一次当班主任,经验不足,才会让学生骑在头上。但另一方面,我知道陈若说的,有关校服、剪发和耳钉的事儿是真的——尽管它听上去很荒谬,但在这些事上,一中学子确实有资格跟老师抬杠。
我班上就有带耳钉上课的姑娘,小小一个珍珠样的点缀趴在耳垂上,太阳下会反一道刺眼的光。陈若带的肯定比这夸张很多。就他所说,他带的是金属链,用骷髅头的钉子固定着,垂下来有半个耳朵那么长。我试着想象那个场景,一定非常滑稽。烟灰色的头发和破布装,再加把吉他直接能去弹死亡金。
陈若说到这段,似乎是不好意思了。他很快略过,把话题往左帅上引。
他问我,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天生的就讨人厌,你看他就觉得气场不和。我说有。他说那就好说了。首先你要有个大的认识,左帅就是这样一个人。
对陈若而言,左帅是生活给他的第一顿毒打。当然这其中有偏见作祟。高中,他正值疾世愤俗的年龄,看什么都不大顺眼,这很正常。然而对左帅的敌意似乎不完全能用偏见概括。事情爆发在他转学一个月后。
比较反常识的是,中学时期追求杀马特的美术生陈若的成绩并不很差。第一次月考出来,他考了年级第二百二十七,稳过一本线。韩志北开成绩报告会,他没听,眼睛总不自觉地往旁边瞟,看到左帅排名格里刺眼的数字“3”后又拐了回去,又瞟,如此重复了一节课。
——妈的,这人怎么来这个分的。
陈若装了一脑门疑惑。左帅怎么读书他再清楚不过,简单概括就是不看不听不写。高三的人,怎么课桌肚里空空荡荡的,比他洗过三回的胃还干净。
陈若想起报道那天,韩志北对左帅的态度。他这才意识到那不是老师和学生间应有的交流。明面上剑拔弩张的,实际上完全没有沟通。他就像是个物件,被韩志北移交给了左帅。
没有情绪的碰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回忆着那个氛围,手不自觉抚上耳垂。
新换的金属耳钉很凉,一下把他刺激醒了。
说到底,左帅怎么样,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只是来上课的。
晚上回到寝室,陈若把成绩单塞到了抽屉里。本来,照计划他今晚要写一张物理卷子,但他看着摩擦力、加速度这些名词,完全没有下笔的欲望。
陈若咬着指甲,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勾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过道突然变得喧嚷。有人在吵架,他隐约听见了“左帅”这两个字。
“你他妈少犯贱到我头上来……”
“装哑巴?啊?不是很能吗……”
“谁不知道你个傻逼,有病早治,精神病院住着,好吃好喝伺候您,不要天天搁着晃来晃去老子看了膈应……”
嚷嚷声越来越大。陈若听烦了,“哐”地一下甩开门,把围观群众吓了一跳。他们自觉往两边散开,陈若朝人群中心看了一眼,一个是左帅,他认得;另一个陌生的男生正把他往墙上怼,一只手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往下揍。
“这是干什么?”
陈若的声音不高,带着怒意,给人种不可抗拒的感觉。那个要下手的男生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手一松,左帅就溜到两步外去了。
陈若走到男生跟前,同他对峙:“就是你大晚上在这吵的?”
没等男生答话,他又冷声道:“什么事儿这么扰民,还想动手啊?不如我两比划比划?啊?”
那男生要打人的时候,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上就是纸老虎一张。会咬人的狗都不叫唤——陈若深知这一点,因此面上毫无惧色。人潮又开始骚动。他讨厌这种声音,便直接扯过男生的衣领,把人按在墙上。
男生后脑勺重重地撞上墙,发出一声闷响。他彻底被激怒了,伸手就要掐陈若脖子,却被陈若躲了过去。
陈若松开男生的衣服,按住了他的双手。他力气很大,这下完全地把男生控制在了墙上。
生活老师姗姗来迟,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没有想到风暴中心已经变了个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先强行让他们分开。几个男同学帮着拉架,很快,陈若就被扯到了一边,离挑事的男生隔了有几米远。两个人摁着他的肩膀,防止他再冲上去。他就这样看着生活老师带着男生走远,末了还丢下一句“回头找你班主任商量”……
等男生和生活老师彻底退出陈若视线范围,这场闹剧也终于结束了。
扣着陈若的两人见状也松了口气。他们赔了句不是,脚底抹油似的开溜了。
人潮还是没有退去。
读书人多少有点清高劲儿,讲究“以理服人”。他们不怎么见过陈若这样二话不说上拳头的“莽汉”,觉得非常新奇,就还想多见识一番。
陈若讨厌被人围观。他朝左帅伸手,本意是想叫他和自己回寝室,两个人关上门讨论,没想到那人直直地略过了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从始至终,左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张假面。除了第一次见面,印象里他一直是这副模样。
陈若很生气。他喊:“喂,站住!”转身就要去追。
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扒住了他。“别。”
陈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宽体胖的男生真诚地望着他,好像很不希望他追上去。陈若认出这小胖子是他同学,本名马硕,跳级读的书,年龄比其他人要小一点,但人很通透,属于和谁都能相处好的类型。陈若对他的印象不坏。
马硕拦住他,然后开始帮着赶客。
待人散得差不多后,马硕才又开了口,神神叨叨的,听着不大舒服:“左帅这人有病,你别太计较。这种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需要冷静,在教室将就一晚上,明天就没事了。”
陈若火还没消,以为这是托辞,没好气道:“这他妈啥病啊还冷静?给我这闹矫情呢?韩志北咋没告诉我这人还玻璃心,要给他当公主宠啊?”
像是早预料到他的反应,马硕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之后,陈若得知了年级里两个公开的秘密:一是左帅脑子确乎有病,二是那病的临床表现有些新奇,医学上管它叫“超忆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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