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未来会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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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号、排队、咨询、量表——左帅对这一套流程了然于心。针对他的情况,医生让陈若做了SCL-90测试,结果显示,该测试者存在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的症状,并伴有严重的躯体化现象。
他们在病室沟通的时候,左帅就坐在门口。他反复翻看陈若的量表。躯体化程度中、强迫状态重、人际关系敏感中……抑郁、焦虑、敌对、偏执……他把这些症状和陈若的行为联系起来,顿时明白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陈若已经病了这么久。
就我推测,陈若家族有精神病史,他本身就是易感人群,需要多加关心。然而,在他最需要得到认可的青春期,得来的却是等待。老师不停告诉他:等下去,等到长大,有了更大的平台,荣誉就都是你的。在此之前,都要按规矩走。然而要他怎么等呢?还有多久我才能长大?等长大了,我会画出什么样的画?它们又会被以怎样的标准评价?
二十年后,陈若会明白,所谓的等待,都是大人忽悠小孩用的。其实他要的答案没人能给,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等待,做着手头该做的事情,跟着时间闷着头往前走。一切的一切,未来会给出答案。
医生给陈若开了两盒舍曲林,一盒右佐匹克隆片。前者主要改善他的抑郁情绪,后者抗失眠。
他不爱吃药,很依赖左帅的监督。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他会和左帅吵架。左帅制服他很有一套。他把陈若压在床上,钳住他的手,骑在腰腹部,完全控制住这具躯体,让他只剩一双腿可以扑腾。陈若总是试图把左帅踢下去,然而左帅弓着背,完全挡住了陈若的视野,导致他大半时间都在对空气发泄,不一会儿便没了力气,只能任人摆布。
他凶巴巴的,每回都说没有下次,但左帅完全没把这当成威胁。半个月过去,陈若终于纠缠累了,到点便满脸不乐意地把药吃下去。左帅偶尔会揉揉他的头,调戏似的说他“好乖”。
一个月后,医生复查。他给陈若调整了药物用量,舍曲林从一日一片增加到一日两片。
假期,陈若第一次允许左帅看他作画。左帅嫌弃画室太闷,要拉开窗帘,被陈若强硬地阻止了。他要脸,不想自己卑劣的行径暴露在光下。
左帅从窗户晃荡到门边,“啪”地开了灯:“不要太阳,那这个总行吧?”
陈若默许了。他认真地削铅笔,切下来的碎末落了一地。
陈若今天要临摹的画是梵高的油画作品,《星空》。读书时,陈若一眼相中了它,细碎的线条在画布上铺开,陈若看到的是一个流动的世界。流动的星空和山脉,流动的小镇和灯塔——他把画布左侧那黑不溜秋的玩意儿叫做灯塔。
左帅盯着陈若的动作,只见他手腕翻飞,铅笔横拿,斜斜拉下一条条笔直的线。陈若手腕力量很强大,他握笔很稳,且一连画几个小时都不会累。这是集训时他同学亲测过的。
然而现在,每画一会儿,陈若就要停下来,喝水,看手机,更多的是什么都不干,坐在那儿发几分钟呆,接着再动下一笔,或者一口气完成大半张图,然后又是长久的沉寂。左帅知道这是他的灵魂和意识在较量,但即便是他,也不清楚哪种状态才是陈若的本相。也许都不是。他心生种奇妙的感觉。陈若就好像米兰在书里提出的“第五地球的人类”,在某段,或说某几段时间里不停重复、重复,直到找到对他而言最好走的那条路。
基于此,左帅可以为米兰答疑解惑了。在无限轮回的世界里,事情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这不是悲观或乐观所能决定的。轮回意味着遗忘,如果你记得过去的一切,它便不成为一种轮回,而如果你忘了,你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肯定的。
左帅并不为自己发现“轮回”之奥秘而沾沾自喜。事实上,他厌恶这种意识。一想到这个理论的验证根植于陈若的痛苦,他就胸闷、反胃,反正总有点不熟度的地方。他不要陈若成为哲学家的道具,他希望他快乐。他希望陈若可以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希望陈若能热爱——哪怕如殉道者般壮烈地热爱。
这当然是痴人说梦。别说热爱,陈若首先要学会的是包容。一个连自己都容不下的人,活在这世上,不过白白地痛苦。
等陈若把画完成,日子也过去近一周了。
放寒假,他俩都没回N市,就地过年。大学生要凑志愿者时长,正好闲着,左帅做主报了个社区送温暖的活动,为期十天,服务对象主要是孤寡老人。
一帮大学生大冬天赶了个早,在接道领了红马甲。
马甲不知道被多少人穿过,凑得近了能闻到一股臭味。
陈若套上马甲。通码的尺寸有点大,他的骨架根本撑不起来,软趴趴地塌在他身上,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服装。
陈若觉得自己被臭味包围了。他顶着黑脸,扫视了一圈,发现大家处境几乎是一模一样。街道办的人解释说,为照顾特殊群体,这套衣服一开始就定得偏大,不合身很正常。
“不过,”那人话锋一转,“现在的小孩还真瘦啊,细胳膊细腿的,要多锻炼啊。”
他说着,还伸手拍了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位志愿者的肩膀。好巧不巧,被拍的就是陈若。
于是他脸色更差了。
天气预报显示,连着十天都是没有雨的好日子。他们大学生志愿者,说难听点就是免费苦力,要做的事多且杂。志愿者按个头给他们分组,高矮搭配,再找几个不高不矮的,说是干什么都方便。陈若和左帅分在一组,负责分拣前一日社区居民在网上下单的蔬菜。
陈若完全不理解这活儿的意义何在。每天早上,快递和几个购菜软件就会把东西齐齐倒在服务站,陈若看运输员从车上搬下一箱箱的果蔬,心里骂了句脏的。大爷大妈们,众所周知,年货是可以出门买的,沙糖桔是可以按箱买的,所以能不能不要每天都点那么七八袋了?照顾一下工作人员,分拣也是很累的好吗!
陈若抱怨归抱怨,手脚麻利得很。他们这一组一共有五个人,每天要处理十五到二十箱的蔬果,其中一部分是冷藏的,被装在另一个袋子里,里边塞了冰块。早上送来的时候,冰块往往化了,那里面的冻品拿起来黏糊糊的,有点恶心。
他们根据清单,把每家每户订购的蔬果和杂物挑拣出来,用塑料袋扎好,写上名字,然后放到专门存放的地方,等人来拿。这些来拿菜的,上至八十下至八岁,记性和听力都不大好,一句简单的“报手机后四位数号码”,他们往往要说三遍才能得到回应。还有一些记不住自己下过单的,到晚上八点还没有把菜领走,街道办的叔叔阿姨就会依次打电话催促,遇到一时拿不了的,就收起来,冻品放进冰箱,等人隔日来拿。
此外,也有积压太久的蔬果,保质期快到了,本来要低价处理掉,最后全塞给了他们这批志愿者。陈若和左帅分到过一袋土豆,几根芹菜,两袋娃娃菜和一包蘑菇。那几个晚上,他们就吃这些得来的报酬。味道很鲜,陈若难得有了食欲,比平时吃的要多一点。
第八天,他们照常工作,一位老汉突然跑了过来。他操着一口乡音,手里拿着一张破旧的纸,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在场的没一个人听懂。众人懵了,左帅率先站了出来,安抚老汉情绪,温和地说:“您慢点,什么什么没有了?慢点说。”
老汉还是很急:“就是没有了啊!”他把纸展示给左帅,一样样点过去,“就这个,还这个,开心果,栗子,瓜子……之前买的,啊,好久了,没有拿到啊。”
左帅稍稍用力,把纸从老汉那儿接了过来。老汉即刻以一种紧张的目光地盯着他——准确说是盯着他手上的破纸片——生怕左帅要抢走他的珍宝。
“这是瓜子、杏仁、开心果、栗子……”左帅一样样念出来,侧过头问老汉,“是您之前下单购买的吗?”
老汉不懂“下单”是什么意思,着急地纠正:“我是网上买的。”
“对,就是网上买的意思,您别急,您把手机给我,我帮您看看。”
老汉已经迷糊了,但还能听进去话。他颤巍巍地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在左帅的引导下指纹解锁、开机,点开一个红色软件。
“怎么没有啊?”老汉的带了点哽咽,似要哭出来了。
大学生们没见过这阵仗,人都傻了。有个女生很快反应过来,想找街道的人来帮忙,却被陈若拦下。他食指竖起,又点了点那两人,示意她别急,看下去。
左帅帮老汉找到订单,老汉看到自己买的干果没被系统黑掉,人平静了不少。
“对,就是这个,买好几天了,还没拿到。”
左帅扫了眼订单,清一溜的“未发货”。
“伯伯,这还没到呢,您再等等。”
老汉又急了:“怎么可能呢,不是都隔天到的吗?不都是这样吗?我看隔壁……”
他语速一快,左帅就听不明白。不过这内容还挺好猜的。
人老了,学习能力就会下降。老人没怎么用过智能手机,更搞不懂五花八门的网购软件。他执着地以为,所有的网购项目都和菜一样,今天买,明天到,殊不知还有一种预下单的商品,类似以前的邮政系统,要等快递员投递。
“没呢,您看啊,这儿到的都是买菜的软件,您这不是。您看,未——发——货。这货还在商家手里呢。”
“那怎么,就你们这儿没有?”
“没有,还在商家那儿。”
“可我这,你看,我都记录了,我都记着了。”老汉把那张纸抢了回来,和购买记录一样样对上,“你看这个,之前的,纸巾,在家的,我都打勾了。没的,就没有。还有香菇……”
左帅顺着老人的话说:“是,都打勾了。”他语气带上了歉意,“可是这就是没发货,商家那儿,我们也没办法……”
一旁的陈若完全看呆了。这是左帅?这丫低眉顺眼的居然是左帅???
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掉了。像是地底的岩浆,突破了厚重的岩层,在一个无人在意的时刻喷薄而出。
话轱辘转了几圈,左帅终于把老汉劝走了。他垂着肩膀走过来,整个人像是被吸去了魂魄:“累死,老人家怎么这么都固执。”
陈若把左帅那份清单整理了大半。他想了想,暂停手中的工作,说:“辛苦了。”
“还好,老人麻烦是麻烦了点,但也不是说不通。”左帅猛地想到什么,声音高了一度,“等等,你们就看我和那老头扯,也不来帮我?!”
陈若沉默。他没好意思说,一开始有人想叫人帮忙,但被他拦住了。后来见老汉情绪稳定下来,他们都各忙各的去了,连关注都没有,何谈帮忙。
陈若心虚时就会没话找话,他抬头望了眼天,低头给左帅丢出了一颗炸弹:“以后我会好好吃药的,病,也会治的。”
“什么?”
左帅刚解决完一件难事,人还有些糊涂。他根本没在听陈若说话。
“没听清就算了。”陈若淡然道。
左帅立马急了,语速飙涨:“等等等,你再说一遍?就一遍——”
“没听到就算了!”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那么轻,像十八岁看见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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