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看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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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若没有辩解。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看见了啊。

左帅说：“你没有锁门，我看到了。虽然对不住，但还是希望你给个交代。”

陈若啃着油条，唇齿不清地说：“没啥好交代的。”他把碾碎的食物末咽下去，打了个饱嗝，“就那样，学着画画，蛮正常。”

“那你打叉干啥？”

“不满意呗，问那么多干嘛，我的画我爱咋样就咋样——收碗去。”

陈若重重地推了一把桌子，把自己推离饭桌几米远。他微低着头，偷偷地瞥视了一下左帅。那人蹙着眉头，迟迟没有动弹。

他似乎想说什么，陈若很少见到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虚地嚷嚷：“发啥呆啊，还要我催呢？”

左帅还是没有动作。陈若许久不曾感受到这么急促的心跳了。他“唰”地一下起身道：“你不收我收。滚吧你。”

左帅仍坐着，眼神空洞无物。陈若仿佛他视线拏住，手脚冰冷，碰到盘子时，甚至能听到金属摩擦陶瓷的声响。

他快步躲进厨房，笨拙地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档。屋里死一般寂静，连呼吸都停滞，只听得流水哗啦啦的咆哮。

陈若给画室换上电子锁。

因为不坦诚，他们之间有过很多冲突，但两人都不爱翻旧账，事情过去便算，不会再回头看它一眼。左帅向来信奉“及时行乐”，他是早就被判死刑的人，多活一天都是偷来的，没时间花在无意义的吵架上。至于陈若，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搞不明白，哪来的心思关注别人。

他们似露水，也确实把这段关系戏称为“露水情缘”。

露水存留的时间很短，几乎是转瞬即逝。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终会各奔东西。

一月，大学陆续迈入期末阶段。上周，左帅上完最后一节课，在家复习备考。他把写完的英语阅读放到一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心说陈若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茶几下压着他和陈若的课表，正好，今天也是陈若的结课日。他盯着那张纸，脑内斗争了一会儿，掏出电动车钥匙，决定接人。

他同门卫僵持了一会儿，正要给陈若打电话，门卫处突然接到了来电，那边听着挺急的，因为门卫一直在要他慢点说，把事情讲清楚。

“谁？怎么晕了？”

“要出去？多久？”

“是叫救护了吗，哦，好，好的。”

左帅还在找陈若的号码，他看这阵仗有点大，随口问道：“发生啥了，这么紧张？”

门卫答：“嗨，没大事儿，一学生晕了，叫救护车来了，叫我别紧张，一会儿放个行。”

左帅对此颇不以为意。他说：“好像现在学生的身体素质是有点低了，这边搞艺术也是体力活儿，经常出这个状况咋行呢。”

“是哦，这些个学生真就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年纪轻轻问题不少。就这个晕的吧，听说他班上前几，我还有印象，一堆五颜六色的头发里就他黑不溜秋的，平日里看着精神，没想到也是个脆皮。”

左帅停住划通讯录的手，说“那人叫啥名儿啊？保不准我认识。”

“叫陈若，名字还挺好记的，不住校，来往比较多就记住了……欸不对！”门卫恍然，“等一下等一下，你找的好像也叫这名儿？要不联系一下，这要不是重名就有点巧了……”

陈若醒得很早，睁眼时还恍如梦中。奇怪，他记得自己还在听课，怎么眨眼人就到了医院。

护士正好进门，“醒了啊？感觉怎么样？”她说着，拔下输液管，把手上的药水换了上去。

“嗯，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若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这是他吗？这么沙哑。

护士抬头看了眼挂钟，告诉陈若：“你昏迷五个多小时了吧，没啥大碍，应该是过劳，多休息一下，注意饮食。这瓶葡萄糖挂完就可以回去了。”

陈若听得一脑门疑惑。过劳？他？

即便如此，他还是礼貌回道：“不好意思，给您麻烦了。”

“小问题。”护士正给他调流速，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上一句，“对了，我给你把你朋友叫进来吧，他好像还挺紧张的。”

“朋友？”

“嗯，说是本来接你放学的，结果正好遇上你晕倒，你看要是不晕的话我就把他叫进来，可以吗？”

“叫进来吧。”陈若面无表情道。

来人是左帅。进门前，他还和护士打了声招呼，陈若隔有点远，只能推测他们在说客套话，具体内容无非是“打扰了”之类的，没什么意义。

左帅有些时候真的很爱管闲事，和居委会大妈似的。他不爱打理自己，却对陈若上心。尽管这上心更多是带调侃的，是不善意的，但陈若并不讨厌，反而纵容这些行为。

他们之间的关系难以一言概之，不是朋友，不是情侣，更不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对彼此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却难以概括成任何亲密关系，只能说他们之间有着一层动态的平衡，任何人都无法插足。

左帅先开口：“陈若，我有件事要和你谈谈。”

陈若还昏着，他骗护士说自己现在舒服得很，其实也就那样。能说话和能把话说明白是两个概念，他现在属于前者。

左帅假意自己看不出来这点，忍着股气道：“我去找你，正好门卫接到电话，说你晕倒了，一会儿要来救护车，注意放行。当时我还很好奇，为什么学生晕倒要叫救护车，校医院干啥用的？后来我到现场，才明白过来，是该叫救护车，你那样活似癫痫发作，校医救不了。”

“我——”

陈若想告诉左帅，自己没有癫痫，但左帅没给他机会。他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左帅瞪了一眼，他知道，对方这是玩儿真的了。

陈若识趣地闭了嘴。他也挺好奇的，自己是做了什么，居然能和癫痫有几分相似。

这不行，危害他形象了。

“你当时倒在地上，呼吸微弱，身体还在打颤，哦，就跟昨天菜市场看到的那鱼一样，喘得挺急，但没床上好听，我呆了一会儿就想吐。”他说着，还模仿上了，站在那儿抖了半天，最后用呕吐的动作收尾。

陈若的重点完全跑偏，他没输液的那只手狠狠朝左帅甩去，被对方灵活地避开。

陈若恨自己是个病号，“你怎么还能想那档子事儿，有病啊？”

左帅满不在乎道：“没事啊，我本来就有病，这你不知道嘛。”

妈的。陈若暗骂了一句，不怕病号有文化，就怕病号耍流氓。左帅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对自己的情况从不遮掩。陈若羡慕他的坦然，然而就连这份羡慕他也不愿承认，就像他不承认自己会妒忌、会愤怒一样。

他装得若无其事，因为在别人眼中，他是个遗世独立的人。他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享受这份“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

左帅关上病房的门，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他没正形惯了，难得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气场竟如此强大。陈若现在心虚得很，他不知道多少把柄在对方手上，一时有些腿软。

“陈若，我不是给你开玩笑，你也一定看得出来，我没打算用玩笑的态度给你说这件事。我非常认真。”

陈若一下又没那么怕了。如果左帅一言不发，他是会发怵的。俗话说得好，字越少事儿越大，左帅还愿意唠叨，就证明这事儿其实没那么严重。

“你送来医院的时候，脸色发白，医生给你做了全面的检查，结果是一切体征正常，没有任何问题。事实也确实如此。救护车上，你其实就没有抖了，呼吸也渐渐变得正常。医生最后解释的结果是过劳，可能昏迷的时候触到了哪个神经，才有了其他症状。

“他们说的时候，我就在听。我不大相信这解释，因为我对你的表现有点眼熟，但确实是找不到确切的原因。后来等你苏醒的过程，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觉得——”

陈若脑中浮现一个不大好的猜想。他喉结上下滚了一圈，没说话。

左帅仿若一位公正无阿的法官，向陈若下达他的判决：“陈若，你应该去看医生。我说的不是这种身体上的医生。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病房陷入寂静，山雨欲来。

陈若埋着头，把被单攥得很紧。

“……是啊，我明白。”他嗓子还哑着，明明是生理上的毛病，此刻听来却像是为压抑磅礴的情绪，活活憋出来的，“你就是想说，我也有问题，是吧？你是不是脑子里全是这种东西，自己有病，所有人都要有病。你是这样想的吧？大家都有病，你还好点，很直白地说，别人都嘴硬不承认，所以才放肆。你看不起人，觉得都是虚伪的掩饰，对吧？”

陈若话里带刺，但完全伤不到左帅。他情绪毫无波动，坚固得像堵城墙。也许他和陈若一样，对某一类评价听过百八十回，已然麻木了。

左帅没理会他，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之前你说，你也没爹没娘，我觉得这之间存在些关联。我没有问过你的过去，也没有刻意窥探过你的隐私，但最近这两件事——你房间的画，还有昏迷，都是一个讯号。可能真是我多心，但至少，你现在过得不太好。”

“——哪有，我过得挺幸福。”

陈若摊开手掌，边念叨边数数。“我身体健康，没聋没哑，视力正常，目前也不怎么缺钱花。我可以干很多事情，画画、写东西、听歌、看综艺……虽然结果得也就那样，但可以去做。我成绩不上不下，懂点美术，所以有个不错的大学读。以后该干什么还不知道，但还早，现在可以不考虑……”

他每说一句，就屈起一根手指，五根手指都用完了，就再一根根展开，如此反复计数，好像真有那么多东西可数一样。

左帅耐心地听着，一直听到人哽咽了，彻底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他才接话。

“陈若，你现在状态很不对劲，不管有无必要，必须要看医生。”

“放心，我会看着你，结束了我就找你。”

“像今天一样，我会看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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