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处心积虑藏好的秘密,最后还是被左帅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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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展以后,陈若给我发了一封邮件:
“我好像没告诉过你,为什么我身耳朵上过一堆洞。
“那是我在假期,跑到一个巷子里去打的。
“那个箱子很脏,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进去了。我在巷子口看到‘纹身、耳洞、美甲’,我想,去打一个也没什么。
“第一次打耳洞在夏天。不会护理,发炎了。我向来不耐痛,只能咬牙撑过去,事后觉得还挺爽,还想来一次。
“于是我就去打了第二个、第三个……
“我也想过在别的地方开几个洞,舌头上,鼻尖上,脸上……但过了那股冲动后,又感觉没必要,提不起劲儿了。后来,我对打耳洞也失了兴趣,又想好歹保留个纪念,就随便挂了点东西,一直到大学毕业。
“现在你已经看不到我的耳洞了。我太久没用,它就合上了。这意味着我好了。
“我好以后,就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想到打耳洞了。那些不好的思绪随着我好消失了,就像耳洞一样。
“可能就是为个爽快。
“留头发肯定不是爽快,是懒得剪。
“你看我的时候,我好歹还剃了个胡子。艺考前我精神萎靡,什么都不想干,全吊着一口气,逼自己。
“我也搞不明白原因。可能我天生就是这样一人。
“时至今日,对于过去的自己,我只能猜度。
“所有的,都要猜度。那些笑啊闹啊,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决定叙说这段往事之前,我在读加缪。他写:“在永恒的历史之间,我选择了历史,只因我喜爱确定的东西。”我读了这话深有感触,决意把陈若的故事也记录下来。通过他,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拥有无数创作者最梦寐以求的磅礴的想象力,却偏偏深陷在描摹的泥沼中无法自拔。他们的不自信,让他们只能爱上确定的东西,比如教科书般标准的蓝天和绿草。
这些有标准的玩意儿非常无趣,但能让人安心。如果有谁一边翅膀在童年时候被折断,此后他便只能用另一只羸弱的翅膀飞行。
陈若所做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陈若的父母在他小学的时候就离婚,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他因此成了多余的人,由爷爷奶奶带着,三家人一年见不到一次面。高中以前,他所有家长会都仗赖隔壁住的女学生,他对外宣称这是他姐。
陈若十岁时,爷爷去世,十四岁,奶奶去世。他父亲是当地一所服装代加工厂的老板,母亲则是律师。他们结合得太莽撞,把陈若一个人撇下来,心里过意不去,就用钱赎罪。陈若的从来没尝过穷的滋味,他卡里的余额永远大于五位数,在同学里算是小富豪。可是没有人教他该如何用这笔钱。他有好多好多东西可以买,但那些他都不太想要。他想要的是爸爸妈妈出席一次家长会,想要爷爷奶奶永远身体健康,想要有人真诚地爱他。
他一样都买不到。爷爷查出白血病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病情突然恶化,死掉了。他真的努力过了。他们请了很好的医生,用了很贵的药,但是白血病才不看你贫穷富贵,他要带走爷爷,就真的带走了。他们还可以用钱买一块高昂的墓地,一套美丽的寿衣,只是那位老人的命,是真的没办法再买回来了。
奶奶去世后,陈若得到了一个真理: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后来去学美术,他改变了这个想法。钱很多时候没有用,但某些时候还真是非它不可。
高一,陈若读不进去书,和老师吵了一架,在电话里宣布自己要去外省学美术。父母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他们给陈若的长假申请上签了字,又在卡里打了几十万,接着所有事情都交由他自己处理。于是陈若在十五岁的年龄,一个人找资料、买车票、收行李,“咔”地给老房子上好锁,近两年没再回来过。
陈若在绘画上很有天赋,准确地说,他擅长做任何他认为自己能做好的事情。他懒散,随性,用百分之十的时间取得了百分之八十的成效,还把画室里用百分之一百二努力学习,却只得到百分之七十收获的同学气哭了。
“你明明也没怎么认真,为什么画那么好啊!”——陈若偶尔还会梦到这句话。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就会听到,如塞壬的歌声般久久不去。
他想说人人有别,可老师嘴里的却是天道酬勤。
他绝对是画室里算得上优秀的学生,但从来没有得到过表扬。他喜欢创造,不爱跟着书画,经常是完成了作业就开始涂鸦,甚至偶尔赶不上了,就把涂鸦当成作业交上去。画室老师不是很喜欢他的这套做法,他知道。这位老师学院派出身,坚信一步一步来才是人间正道,没有给他发挥天赋的余地。
“你很聪明,也有灵气,但是——”
陈若的学生生涯里,无数次听到过这句话,以至后面接的什么,他都能背下来了。
“——但是,你看这边的线条,太粗糙了;明暗的处理也非常潦草,甚至这边,你发现了吧?没有差异,看不出明暗关系,和别的地方完全不像一个人的水平。还有啊,你对色彩的领悟还不够透彻,你看这边,配合打光,不应该这么暗,应该要有反光面……”
陈若默默把画收回去,丢进垃圾桶。
后来,画室其他学生水平也上来了,他再也不是老师矮个里拔高的将军了。高二上学期,他没有得到过一次点评,交上去的作业,发回来就是及格边缘的分数,此外再没有一个字。老师也不给他说“但是”了,而是换了种更语重心长的方式,告诉他艺考的局限性,平台的重要性,人生的阶段性。
他找陈若谈心。
他说:人什么样的年龄,什么样的身份,就要做什么样的事情,他还是学生,就要按学校的规矩来。以前还有点旁门左道,但现在录取什么的就都很公平,一切按成绩来。你不是没有能力,为什么不努力呢?
他还说:有想法是好事,但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毕竟我们所有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叫“高考”的坎,过去了,才能有资格说别的。一个好的大学意味着好的平台,意味着好的资源。人情哪里都有,只有在高校,更有出头的可能,如果想走纯艺,可以少吃点苦。
他要睁开他的眼睛,让他好好看这人间的模样。这里没有天才,只是一具具肉做的躯壳在徘徊。
不知是老师的话起了作用,还是陈若单纯不想争了,下学期,陈若的画技愈发成熟,画面也越来越贴近各校考核的要求。那些青涩的、飞扬的、张牙舞爪着的构思,终究是被遗弃了。
校考成绩出来,没有任何悬念。老师笑眯眯地说他前途光明,他却很疑惑,不知道光明在哪里。
再后来,陈若去一中读书,并结识了左帅。韩志北的办公室里,左帅插科打诨的模样被他记在心里,那时候他就隐隐有种直觉,自己这一生,似乎要和这个人绑定了。
果然,韩志北安排他和左帅同桌同寝,他因为吵闹,为左帅打了一架,马硕告诉他,左帅是超忆症患者,还有精神病,要他别管了。
可 他怎么能不管呢?他那天看小电影被抓包,他们之间的联系又更深了。
至于精神病,左帅从没藏过他的药物,奥氮平、舍曲林、氯氮平……还怪丰富的,焦虑抑郁精神分裂都能治,不知道他得的是哪一种。
陈若用半年时间得出左帅是无害的。高考结束,得知对方也无家可归,他大胆到邀请对方同居,事后无数次怀疑是不是和精神病人相处久了,连带着自己脑子也出了问题。
他们从高中毕业同居到大学。陈若特意租了三室房,为的是不被左帅发现他另一个秘密。
他不想任何人知道,一旦脱离素材,自己再也画不出一幅完整的画了。
一整年的循规蹈矩,让他失去了创新的能力。现在他动笔想到的就是线条、明暗、动态、光影,规规矩矩地设计着,仿若编排好的程序。他会为一个多余的字符抓耳挠腮,对随机出现的运行代码恐惧而又期待。
出于这个理由,陈若拒绝了新生画展主办的特殊邀约。尽管这个邀约只有每学年最优秀的学生才能拿到。
作品搜罗阶段,班群捷报频频。陈若翻看同学们入选了的设计,妒忌的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烧。
他尖刻地想,被邀约的是他,他是自己拒绝了这个机会。他甚至可以随便交一幅画上去,会有人赞扬的,他是过了关、跨了坎的人。
但他不行。完美的作品是不存在的,偶然和缺憾同样美丽,他了解这个道理,却无法说服自己。
展出日越来越近,陈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没日没夜地临摹同学的画。
他边画,脑子边分析,这边阴影不对,那边结构不准,再旁边点色彩搭配得不行……就像当年老师分析他的作品一样。
他废寝忘食地画,每一张图都临摹了三遍以上。他一遍遍描摹着那些形体、构图、色彩乃至笔触,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变成“那人”一样。这是一种自虐。临摹过程中他不会得到满足、自豪、快乐,或者其他什么令人兴奋的玩意儿。他很痛苦,因为这是卑劣的、盗窃一般的行为——但他停不下来。如果不这么做,他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就要断掉。
有时候他会清醒过来,咬着牙给那些画打叉。
一定要是红叉。因为这足够醒目,最能提醒他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
他处心积虑藏好的秘密,最后还是被左帅发现了。
左帅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当他问起那些画,陈若知道,自己在左帅面前已经完全赤裸了。
那封邮件的最后,陈若跟我说:
“这世界很奇怪。有很多耳目,总是束缚我,又放纵我。这是现在的我感受到的,也是现在的我告诉你的。你如果在之前或之后问我,我会给你不同的答案,比如‘我罪有应得’,或者‘都是他们的错’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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