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并不是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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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山的路上,苏琅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照常饮食、作息,白日随军勘察、部署攻防,夜里点烛照书、钻研战略。
傅越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镇定。心爱的人为他生死未卜,他甚至能运筹帷幄、言谈自如,仿佛无所动心。
陆寒年尚且如此,倘若换了我,又会如何呢?
傅越心知不是计较之时,心中却难免暗怨。
只得投身于点兵布阵,想让自己从纷杂的思绪中脱出身来。
那日他们驱马探索山谷,到了两人独在的僻静之处时,苏琅倏然勒马驻足,望着小道的草木怔怔发愣。
傅越以为此中有埋伏,便小心谨慎地停马观察,未几,看到苏琅在身上急切地摸索。
“郡王……?”
傅越担心他旧伤发作,连忙引马靠近,却撞见苏琅惶然无助的眼神。
“蚂蚱……”他痴痴颤声,仿若下一刻便要碎掉,“蚂蚱不见了。”
他垂头低顾,“怀里没有,是不是掉在路上了。长凌,你快找一找,你快帮我找一找……”
故作镇定的声音不可控制地染上哭腔,浑然忘记了三军主帅的威严。
傅越陡然心觉,原来他并不是不在意。
只是痛得太深,竟刻入骨髓、不露痕迹。
傅越颤抖地举起手,按住了就要调马回路的焦心人,指尖轻轻下滑,触碰着对方的腰带。
苏琅的动作顿然停止。
他缓缓低下头,自腰间拈起那微微泛黄、发刺发毛的草蜢,如对珍宝一般捧握于心口。
“太好了,没有丢、太好了……”
失而复得的短暂欢喜让他控制不住地留下泪水,仿佛这样便能宣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思念。
数日以来,傅越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情。他的躯壳化作了无机质的木偶,灵魂却灌注于行将破损的死物,原来他的心只是跳动在另一个地方。
傅越眼神难辨地盯着苏琅,目睹他从伤心溃然的状态中逐渐解脱,执辔昂头之间,犹如站定的旌旗,直面八方的野风[化]。
将帅如此。
傅越心神恍惚。
他们在山中扎寨。因为挂心苏琅的伤,傅越晚膳后又往大帐而去。
按理说这些日子,也该好了的,只是每次换下的缠布染血,像春蚕日暮仍吐不尽的薄丝。
傅越恰好看到侍从端着空净的盘子出来,微微颔首,快行几步进入帐内。
苏琅却不在案前。
透过内帐的帘子,傅越隐约看到缩成一团的深影,里侧传来的是压抑到极致的辛涩的呛呕声。
傅越有一瞬间不敢迈足,害怕一旦撞见,便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
苏琅却已察觉他的到来,匆匆扯来布巾擦面,便支起身子,走来打开帘子。
“长凌有事?”
傅越扯出一分笑来,“我来看看你的伤。”
苏琅敛下眉毛,侧开身子,难得柔声道,“辛苦你了……”
便引他入帐,自己坐在榻上,稍稍解开衣带,褪去肩头的衣物。
傅越轻手轻脚地揭开缠布,目光停留在他暗红的伤口之上,言语中是不忍。
“为何还不见好……”
他心里知道答案,却偏偏还是心疼地开口。那些洁净的盘子,不过是在三军面前做的样子,到头来都只是在折磨自己。
苏琅阖上双目,并不说话。
傅越看着他寂寞的背影,欲说还休。
他怀疑有一根弦在苏琅的心头绷紧,只消一个错乱的瞬间,就会如白日一般铮然断裂。
便把话语咽在肚子里,只敢小心翼翼地为他抹好药膏、缠上带子,轻轻挂上了衣物。
料理好一切后,傅越放下手,正欲起身离开。
床上人却一把攥住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那样执着而不容拒绝,令他的骨节如灼伤般地痛。
“我并非……”苏琅开口,似是针落于地的叹息,“有意瞒你。”
他终是不肯让傅越继续伤神。
傅越早已明了他的心,这一刻无法遏止地为他而痛。
“我知道……”
傅越顺着对方的力道缓缓坐下,任由苏琅偏过头,将半身倚靠在自己的胸前,凝望其憔悴的眉宇间写尽的无力。
“郡王不必事事对我明言,我只求郡王……保重身体。有什么不能开口的,我便与你一同瞒着。”
苏琅的唇边微微颤动,良久,才点了点头。
傅越一直陪到夜里,喂过汤药,服侍郡王睡下后,神思才得到短暂的松懈。
他已令人搬来了临时的睡榻,本欲小憩一会儿,整理一下纷杂的思绪,无意间看到炉火边上散乱的故纸堆。
未烧尽的边缘泛着焦黄,凌乱的字迹在炭光里隐隐透出哀状,无端地吸引了傅越的注目。
他缓缓从小榻上起身,弯腰拾起炉边的纸堆,悄悄掀开内外帐的帘子,点一盏幽红的烛,在灯下辨那些狂野的字。
唯有“梦”之一字黯然销魂。
傅越心头晃然,不自觉地翻开散乱堆叠的信纸,在心里默念那些不曾被烧尽的文字:
——
忽梦少年事
停书半日闲
轩窗相倚顾
桃色映朱颜
——
故梦应犹在
金戈度暗河
闲云无处散
他日共山阿
——
频来梦醉不知数
独恨平生志未阑
但为浮尘遮望眼
谁怜淯水骨中寒
——
傅越脑中嗡嗡作响,一张张残损的纸颤抖着从他指尖散落,簌簌声如泣血。
翻倒声自内帐传来。傅越惊起回身,秉烛入内,只见帷帘散落于榻下,苏琅的手指仍死命地拽着那一角,似要穿过鬼道拉住无常的魂索。
在一袭冷汗中他睁开了眼睛,却是泪入双鬓,唇颤无声。
傅越却知道,那一声唤着阿年。
那段离别仿佛成了逃不开的噩梦,于夤夜梦回时牵绊郡王的神魂,把他白日的伪装寸寸捣碎,空余欲诉无门的哀思呆呓。
“郡王……”
傅越扑到他的身边,抓住他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拢入自己的手心,揪心地呢喃,“还有我在,我一直都在。”
那一夜苏琅六次惊梦。
傅越半臂支在床头浅浅阖目,每当他疲倦思绪缓缓沉入漆黑的睡眠中时,夹杂着急喘的无助哭声就会自耳畔将他带醒。
他只得安抚地抱住郡王的肩头,依偎着贴过额角拭泪低哄,那时才知道郡王心里藏着这么多苦。
漫长的黑夜迎来了第一道晓光,傅越不堪倦意,趴在床头便睡了过去。
苏琅乍然睁眼,撞见床头睡不稳的清颜,乌发流泻,愁颦的眉如千山雪里漂泊的凄雁。
他的心头浮起几分歉疚,支撑着身子悄悄起来,便俯身,要将对方抱到榻上。
傅越却呢喃一声,渐渐转醒。
看到郡王近在咫尺的脸时,他甚至还发了一会儿愣,随后才意识到天色已明。
连忙从他的怀抱里出来。
苏琅也便适时收了手。
“长凌……再睡一会儿吧。”
“劳郡王挂心,”傅越揉了揉眼眶,站起身来,“但不妨事的。既然天亮了,就快点赶路吧。”
苏琅也不再劝他。
他们行军的速度依旧稳健,为了应对山路袭击,还采取了鱼丽阵型,以带厢的战车在前部及两侧抵挡,步卒密凑其间,破解了几次小型的伏击。
离关卡越来越近了。
这些日子为郡王换药时,傅越一点点看着伤口结痂,不再开裂,内心涌起几分欣慰。
缠带时还在说,“兴许过不了几天,就长好了呢。”
苏琅倒不甚在意,左肩的伤并不影响他使用兵器,早好晚好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只是看到傅越高兴的样子,也难免染上几分喜意。
傅越又问他,“近来身体感觉怎样?你好像吃得多了些,气血也恢复了不少。”
苏琅摸了摸脸颊,“或许是好了。往日看兵卷时,也常常失神,现在没有了。眼前眩晕的时候也少了。只是胸口有时还会闷闷的,提不上气;若是遇到敌人,打起精神来,也便一时忘了。”
傅越心下一叹,为苏琅拢了拢衣物。
“慢慢都会好的。”
只是郡王心里,恐怕未必那么容易便过去。
他是把大局看得极重,才这样打起精神,逼自己从痛苦中走出来。可是那些深沉的感情,仍然被他埋藏在心底,等到一切平静之后,便会如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
傅越只能小心、再小心。
蓦然间,修长的手指撩过了他的发梢。
傅越一愣,抬眼对上苏琅平静深沉的目光。
“有些乱了。”
苏琅轻声开口,浑不经意地收回了手。
彼时傅越还并不明白他的心绪。
下一次却是在狭路之中,伏兵自高处放箭,傅越指挥厢兵御敌之时,不防侧面射来的冷箭。
生死一线之际,放大的瞳孔里映出苏琅焦急的面容,后者一个飞扑,将他带滚在地上,持剑挡下了连串的攻势。
郡王的痂又裂了。
看着郡王肩头晕染的血迹,仿若忘却痛觉的坚毅的面孔,傅越无端地想:倘若我死了,他也会为我哭吗?
他是把对陆寒年的愧疚转移到我身上,还是不愿自命运的绳索上再丢下一个亲密的人。
哪种都没差。
傅越必须活着,因为能陪在苏琅身边的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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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bug原定是先攻许昌再取洛阳我为毛费事巴拉让他跑山里打伊阙啊
测了下角色mbti,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