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渺渺,天地又是一轮回
-----正文-----
九十四
陆明楼是个有些怯懦内敛的人。
他极为讲究,衣服要天蚕丝的,茶水要慢慢泡出来,一举一动好似江南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我却见过他在洪灾时,奋不顾身跳进狂躁的河水中捞人,自己却险些被淹死。
可他很少哭,我只见他哭过四次。
都是为了我。
第一回是死的那日,他躺在我的怀里,不住说对不起。
那时我只觉得难过,却从未深究过。
第二回是那日在葬灵湖上,他咬紧牙关不肯过来。
第三回是在金海,他躲在我心脉中崩溃大哭。
第四回……
“陆明楼。”
我低声道:“你也是为了七窍玲珑心来的吗?”
*
苍山的雪停了。
我用古琴之音将苍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幻境,所有段家弟子兴奋地在林子里窜来窜去,和猴子一样。
有人费劲千辛万苦逮到一只鸟儿想偷偷抱回房间,转眼小鸟成了一滩雪水。
他愁眉苦脸的回去换衣服。
“淘气。”
凤玄冥坐在我身边,含笑道:“明明可以让幻境更真实一些,何必这样捉弄人。”
我拨弄琴弦,漫不经心道:“太真了,就分不清了,这样最好,真真假假,人生总是这样。”
他似乎想过来抱我,可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那日陆阎离开脸色极其难看,九儿,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
我瞥了他一眼:“怎么?总算不忽悠别人帮你跑腿了?”
凤玄冥语塞,半天没说话。
“我要走了。”
他猛然回神,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走?你要去哪儿?”
我白了他一眼:“你管的着吗?”
说完我站起来要走,他猛地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压抑许久的威逼气势再度裹挟我,凤玄冥眉眼冰冷,近乎怒到要咬碎牙齿。
“说清楚!你要去哪里?”
我慢悠悠说道:“天南地北,四海八荒,想去哪里去哪里,难不成你又想把我关起来?”
“不是,师父没有这个意思。”
凤玄冥反应过来,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无措地收回手,心疼又愧疚地看着我手腕上的红印。
这个人啊……
强势、温和、冷漠、恐惧、胆怯,这几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糅杂成一团,甚至连眼尾的皱纹,都带了一种令人难过的惶恐不安。
“我就随便走走。”
“我知道。”凤玄冥垂下眼帘,轻声道:“是师父的错,师父对你太凶了。”
我翕动嘴唇,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嗯了一声。
他呆了会儿,眼眸一亮,微微弯起,好像许多年前我睡醒后,他凑过来亲我的模样。
*
与凤玄冥分开后,我去找了宗流。
他深吸一口气,丢了手中的药杵:“段公子,红九小少爷,请问我是你家的奴隶吗?”
我讨好的捏捏他的肩膀:“好宗流,你最厉害啦。”
“放屁!”他暴躁道:“我这里一堆事情,你还让我给那只破鸟治疗!”
“不,不用治疗,你只要想起来了稍微看一下就好了。”
他怒气冲冲地瞪我,半晌伸出手:“诊费!”
我连忙将准备好的东西上贡,他扫了一眼,就愣住了。
“这是什么?”
他拿着木色的牌子,翻来覆去的看,我解释道:“千里传音牌,我自制的,到时无论我去了哪里,你想找我只需要顺着这个符咒画一下就好了。”
“你要走?什么时候?”宗流却抓住了其他重点。
我唔了一声,翻开一本医书一边看一边说:“天黑了就走,我自小就想出去看看,事情都结束了,我也可以走了。”
宗流半天没说话,我在他眼前挥了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掌,声音干涩。
“多久?”
“不知道,可能会比较久吧,我都没想好究竟要去哪些地方。”
我捏了把他的脸颊,“好啦,愁眉苦脸作甚,到时候给你寄吃的来,乖,听话。”
“段几尘呢?你不等他醒了再走?”
我似笑非笑:“你觉得我与他该说点什么?”
宗流拍开我的手,欲言又止,显然还有疑虑,可我确信这件事除了陆阎与我,还有金海的那名僧人没有任何人知道,路明楼不算,他是鬼,不是人。
话虽如此,我还是偷偷去见了段几尘最后一面。
他与段雪厌不同,睡得太沉了,我对着他什么恶毒发泄的话都讲过,可他半点动静都没有。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竟难得有些放松。
我低头注视他冰冷锋利的五官,轻声道:“段几尘,我要走了。”
他依然没有动静,我在他床边一坐。
涅槃之火缠上我的身躯。
“你说,七窍玲珑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这辈子……都在为它忙活,简直和笑话一样。”
“偶尔我会想……若是没有它,或许你死了,我也不会想做什么家主,也跟着一起死了,那时候死在一起,我们还能做兄弟,见到娘,也不至于说都说不清楚。”
我恶狠狠拧了下他的脸颊,眼眶却湿润了:“你说对吗?”
*
我离开的事情只有宗流与先生知道。
他们都不是别扭矫情的人,可这天却频频向我反复询问,直到离开的那一刻。
与宗流说了几句后,我对着先生跪下来,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响头。
他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伸过来在我头顶按了三下。
“去吧,记得好好修炼。”
他啊,总是这句话。
我笑着应了一声,然而刚转过身,热泪就淌满了脸。
我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个山洞,在门口施了个防护法阵,跟了我一路的鹅黄色鸟儿被我挡在外面。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替身,用鲜血浇灌在他胸口,天亮时,他穿着与我一样的衣服离开了,鸟儿跟着他飞走,我在洞里又呆了一个时辰才离开。
这一回,我径直往金海飞去,结果半路碰到了陆阎。
他脸色难看,眼眶里全是血丝。
“不要去,红九!”
他冲过来给我看书上的记载。
“你看这里,上面记载了等修为达到登仙之境后,可以用雷劫了却因果,他就成功了……”
“可若是这样的话,他们就彻底魂飞魄散,再也无法轮回。”
“那就等!”陆阎厉声道:“就非得现在去送死吗?本君可以协助你一起镇压,届时好好找总有其他法子!”
我苦笑,拉开衣领让他看我的胸口。
只见本该白皙的胸口处,不知何时成了暗色凝结的一团,宛如一个巨大的疮疤覆盖在心脏上方。
“来不及了,陆阎。”
他愣住了,好半天才伸出手,可因为抖得太厉害半天都成功不了。
我于心不忍,将衣服拉好,故作轻松道:“怕什么,死了还能轮回,下辈子再修炼就好了。”
“把他们给我!”陆阎抓住我的肩膀,声音从喉咙逼出,“我来帮你镇压他们!”
我叹了口气:“陆阎,这是我的因果,该我去了解。”
*
陆阎的神情很难过。
骨马站在他身旁,仿佛受到主人的情绪,也过来在我身侧轻轻蹭动。
“等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飞进了金海的地界,心底猛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我要死了吗?
我真的……要死了吗?
僧人仿佛等了很久,走上来,我盯着他……那张与陆明楼有几分神似的脸,决定还是做个明白鬼。
“你与陆明楼是什么关系?”
僧人难得有些拘谨,半晌才道:“他是贫僧的……心。”
我恍然大悟:“佛心?”
僧人不言不语,我又问道:“那他要我的七窍玲珑心做什么?”
僧人摇摇头:“这就得问他了,但终归,是贫僧欠了你。”
“与你无关。”
我凉凉笑道:“他是他,你是你,即便他是你的心,也早已经与你不同,你不必为他的错道歉。”
心脉之中,陆明楼焦急地窜来窜去。
“那好,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直视僧人平和的双眼,一字一顿:“七窍玲珑心又是什么?”
僧人叹息:“是祭品。”
*
宗流觉得有些冷。
他关上窗户,不知为何还是觉得冷。
他将收拾好的东西摆在地上,既然红九走了,他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房门被敲响,他不耐皱眉,结果开门一看,竟是凤玄冥。
凤玄冥不等他说话,火急火燎拿出一面铜镜给他看:“你帮我看看,这是小九儿吗?”
宗流莫名其妙,他盯着铜镜里的人看了几秒,里面的人无论神态还是模样,甚至与人说话都是红九没错,可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总觉得不对劲。
心跳越来越快。
凤玄冥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眼底发红。
“你也觉得不对劲是吗?他去哪里了?他究竟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宗流莫名也慌了,这时,冲过来一人欣喜道:“谢神医,段……”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冲上来一把他推开,来人身形虚弱,眉眼中却是冷然之意令人不可直视。
赫然是段几尘。
“段应雪呢!”
他声音抖得不行,“你们看到他没有?他在哪里?”
“他……他……他在……”
宗流嘴巴不听使唤,却始终说不清楚,三人心底越发寒冷,就在这时,天地间猛然爆发出一股浩瀚精纯的灵力。
像是盘古天地初开,万物复苏之时。
他们若有所感,一起向天边看去,只见九天之上,出现了一条直通天地的金色阶梯。
“登仙梯!!!”
人族沸腾了,连幽冥城中的妖族都冒出来,垂涎地盯着那条阶梯。
唯独宗流脸色煞白,此时此刻,他情愿自己眼睛瞎了,否则……他为何看见那条登仙梯上,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幽魂。
为何……那缕看起来即将消失的幽魂这般像红九?
凤玄冥猛地化为原形冲上去,紧跟着是段几尘,再来是萧翰,以及段家的所有人。
宗流赶到时,萧翰以及段家诸人正被一群道貌岸然的白胡子修士拦住。
“登仙梯还差一点,你们不可贸然上前,否则人族等了这么多年等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人头落地。
一身白衣的段几尘像是饮血的刀走上来。
“滚!不然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段、段几尘!!”
“他不是死了吗?”
“天啊,那边是什么?妖族……他们来干什么?”
众人正惶恐之际,一道猛烈的撞击声响起。
红火色的凤凰狠狠向登仙梯外面的防护罩撞去。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坚固的防护罩竟然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其他人见状,纷纷用法力死死撑着那道裂口,凤凰用利爪与牙齿死死咬住,鲜血从唇边滑落。
“去啊……”
他盯着段几尘,咬牙切齿:“快去!!不要让他魂飞魄散!!”
段几尘冲进裂缝,却被一股力量死死抵在入口。
浑身的骨骼都发出迸裂的声音,这时,一道力量将他往里狠狠推了一步。
段雪厌两眼赤红,死死看着那道一步步往登仙梯上走的身影。
段几尘怒吼一声,拼尽全力,往登仙梯上跑去。
“段应雪!!!”
法则的力量几乎要撕毁他的身躯,他一边跑一边嘶吼。
“段应雪!!不要往前走了!!回来!!!”
红九的身形几乎与金光融为一体,可他的腿已经消失了,那些消失的光落进了登仙梯内,任凭段几尘怎么追逐都赶不上。
快啊!
快一点!!!
再快一点啊啊啊啊!!!
终于——
段几尘抓住了红九的手。
对方脚步一顿,迷茫地回过头,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不等段几尘高兴,红九的魂体猛然消散,金色的光点从他的指尖散开。
“段应雪……”
段几尘疯了一样去抓那些光点,他哽咽着,眼中滚出血泪。
“段应雪!!!段应雪!!”
他不堪重负跪在登仙梯上,崩溃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庞大的凤凰变回人身,呆愣片刻,跌跌撞撞往一个方向冲去。
“不可能,小九儿不可能死,肯定是弄错了,这个不是他……我要去找他,我不该让他一个人走的,我要去找他……”
段雪厌则呆呆地坐在地上,乌黑的头发垂在脸颊,像是彻底没了神魂。
*
与此同时,金海之中,念完最后一句舍心咒的红九,彻底失去生机。
他遍体鳞伤的尸体旁,是一百六十八个即将往生的灵魂。
陆阎走进来,默不作声抱起红九的尸体离开。
佛音渺渺,天地又是一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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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个可怕的事情,明天还有一章就要完结了qwq
阿肥有点戒断反应了呜呜呜呜
舍不得,超级舍不得呜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