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正文-----
消毒水气息裹挟着记忆残片涌入鼻腔,权司琛在心跳监测仪的滴答声中苏醒,VIP病房间内静谧得仿佛时间凝固。阳光如刀锋割裂百叶窗,在呼吸面罩上折射出菱形的光斑。
他疲惫地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适应,拉下呼吸面罩深吸一口气,慢慢坐起身,却无意中瞥见镜中自己的倒影。
镜中人眼窝凹陷似枯井,正值青年,头发却变得花白,如霜雪般冻结了所有悲恸与痛苦,三十岁的皮囊下蛰伏着七十岁濒死的灵魂。
他抬手指尖触到自己鬓角霜发,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停尸房爱人安静的睡颜,和冰冷僵硬的唇。
心中无数负面情绪翻涌而过,灼热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下来,滑过脸庞,滴落在被褥上。
「宝宝······」他一直在心里反复低喃这称呼,那些已经失去的时光,灰白的回忆,如同枯萎的藤蔓,依旧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灵。
「上校,你终于醒了!」阿烈正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看见他醒了,起身迎了过来:「感觉好些了吗?」
权司琛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像是濒临熄灭的烛光,随时可能被微风彻底扑灭。每一次胸膛微弱的起伏都仿佛需要拼尽他所有的气力。
「我昏迷多久了?小书呢?」
阿烈闻言顿了顿,目光在长官脸上停留几秒,像是在揣测对方的承受力。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医生说你现在情绪不能波动,宁总的葬礼,要不······还是别去了······」
权司琛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宁锦书的葬礼,他原本虚弱的眼神猛然凌厉起来,像是一团风中岌岌可危的火苗忽然燃烧殆尽,发出最后的光。
他毫不犹豫拔掉手上的留置针,暗红血珠在腕骨上蜿蜒成河。他缓慢而生硬地撑起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样艰难,可他脸上的决然却毫不动摇。
「阿烈。」他吐出混着铁锈味的字句:「备车!」
「上校!」阿烈连忙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您需要静养!」
权司琛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前方,似乎穿越了层层虚空,看到了什么再也无法触及的东西。
他声音沙哑,但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法忤逆的力量:「我得去,小书······在等着我。」
阿烈垂下头,眼眶微微泛红,苦口婆心劝道:「宁总······已经不在了,您再怎么伤心也无用,您节哀!」
「我知道。」权司琛的声音低到了极点,夹杂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倔强:「我总要送他最后一程。」
权司琛虚弱,站立时连骨架都在隐隐颤抖,但他的目光却如寒星,冰冷而决然,让人不忍再劝阻。
阿烈的眼眶泛湿,喉结滚动了几下,却无从反驳,他沉默许久颔首转身,眼角的泪水却再也无法抑制地滑落。
他明白,他没有能力阻止那个从未对谁妥协过的长官,就像没有人能够将他与宁锦书的羁绊剪断,哪怕只剩下哀伤,哪怕这段情感如同一条烈火焚烧的荆棘之路,这位铁血上校也会执着走到尽头,不顾一切。
殡仪馆穹顶的钢筋骨架,在天光中投下牢笼般的阴影。洁白的花组成的花圈和铺满地面的白布,令宁锦书葬礼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压在权司琛的心头。
他坐在轮椅上,被阿烈稳稳推入葬礼的会场,轮椅碾过满地白菊,大理石地面渗出的寒意穿透单薄的军裤。
一群身着黑衣的亲朋好友肃然伫立,而最前方的是宁远山,正在主持葬礼。
这位中年男人经历两次丧子之痛,背影在凄冷的风中显得格外麻木。
权司琛目光往旁边扫去,注意到了站在一侧的游晏和崔礼。
游晏面庞阴郁,眼中含着未曾抹去的热泪,紧抿着唇如同一个脆弱的孩子,脸上的每一条表情纹都刻满悲痛,哀痛早已无法用语言宣泄。
而崔礼则是满脸绷带,眼神中充满痛苦和不舍,泪水不断从他红肿的眼中流出,他对着爱人的遗像,口中喃喃低语,仿佛全世界都已凋残,只剩下这一刻。
权司琛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他坐在轮椅上,身形消瘦,满头白发,脸色苍白如纸,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铁血上校判若两人。在场众人大多沉浸在失去宁锦书的悲痛中,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低调的来客。
还是他身后的阿烈,一身笔挺的军装,神情肃穆,吸引了几个人的目光。众人这才顺着阿烈的视线,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权司琛。
他变化太大了,原本乌黑的头发如今一片霜白,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了病容,眼窝深陷,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如果不是阿烈站在他身后,恐怕没有人会将他和那个高高在上的权上校联系在一起。
人群中传来几声低低的惊呼,有人认出了他,压抑的哭声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低语:「是……是权上校吗?」
一片窃窃私语中,权司琛坐在轮椅上,他木然的目光锁定着正在进行的葬礼仪式。
当司仪宣告骨灰可以落入墓时,他忽然抬手示意,声音虽沙哑却充满不可违逆的力量:「慢着。」
吊唁的人群霎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权司琛身上。他们面露惊讶,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刻突然打断如此庄重的仪式。
权司琛目光坚决,指向不远处的虞砚之的墓:「来人,把虞砚之的坟墓掘开。」
他的命令清晰而直接,如同一颗投向平湖的巨石,震惊了所有在场的人。
警卫们也一时愣住,宁远山的目光亦是复杂,带着不可置信,虞家的长辈们更是脸色骤变,有人想要上前制止。
然而,权司琛是上校,他态度坚决,谁也无法违抗他的决定。现场的空气凝固,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警卫们满脸困惑,却不敢违抗,只得遵从命令。
铁锹与骨灰坛的碰撞声惊飞寒鸦,当虞砚之的骨灰被挖出时,权司琛亲手将两抔骨灰合在一处,搅拌成太极图案,灰白颗粒在骨灰坛中交织纠缠在一起,最终被下葬。
权司琛知道,这一定是宁锦书未曾说出口的遗愿。
葬礼结束,微风带走人群哀恸的余韵,渐渐散去,白菊的芬芳却执拗地弥漫四周。
很快所有人离场,唯有权司琛和警卫们依旧停留在原地。
冷面上校安静地坐在轮椅中,双手松松地垂在扶手上,背影瘦削而孤独,宛如被侵蚀的树干,任凭风雨侵袭。
宁锦书的墓碑在他面前静静伫立,光洁的大理石上刻着爱人熟悉的名字,下方是一张黑白遗照。照片上的男人眉目浅笑,温润如故,却触不可及,似隔着天涯的梦。
权司琛怔怔地看着照片,目光空洞,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那石碑吸附去了全部的光彩。
他没有哭,眼眶却泛红发疼,干涸得像沙漠一般。他试图开口说些什么,但每一个字到了嘴边都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只余下无尽的沉默。
落日的余晖洒在墓地,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仿佛被锁在这一片肃穆的天地中,无法自拔。微风拂过,卷起几瓣散落的白菊花瓣,在他脚边轻轻打转,像是不愿离去的魂灵。
凄冷的风轻拂过他的鬓角,他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将一生的力气都耗尽,只剩下空落和死寂。
他不愿离开,也无法离开,仿佛怕一转身,连最后的思念都将被生生抽离。
他凝视着墓碑上那温柔的笑颜,像是时光倒退,又像是停滞于这一瞬的永恒。
权司琛感到喉间一阵发痒,终于压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抬手捂住嘴,待到咳嗽稍缓,掌心已满是鲜红的血迹。
阿烈和警卫们见状,纷纷面露惊色,关切地望着他:「上校,您没事吧!」
权司琛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大碍。他深吸一口气,勉力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从轮椅上缓缓站起。
尽管大病未愈双腿发软,凭着心中那股未曾熄灭的信念,踉踉跄跄地挪动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来到了宁锦书的墓碑前。
他满怀悲恸地凝视着那墓碑上的名字,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呼唤着他,勾起他心底深藏的无尽悲痛。
他单膝跪下,伸出颤抖的手指,就着自己手心的鲜血,缓慢而坚定地在宁锦书的名字上方,写下了「吾爱」二字——那是他用咳出的心头血为爱人写就的墓志铭。
血色的字迹映衬在冷硬的石面上,鲜红而醒目,仿佛燃烧着他的灵魂。
权司琛静默伫立,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一滴滴融入那血色的「吾爱」之中,仿佛将心底最深沉的感情一同交付给了那逝去的人。
思绪如潮水般涌动,他的身体突然发软,耳边的风声也渐渐远去,心中的压抑与沉重如同巨石般砸下,将他彻底吞没。
他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光景如同流沙般滑落,开始扭曲模糊。
「上校!」警卫们察觉到异样,迅速围过来,他们惊慌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模糊。
最终,悲伤与无助如洪水决堤,淹没权司琛的意识。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将他带入没有宁锦书的深渊。
病魔无情地侵蚀着权司琛的身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军中翘楚,如今只能在病榻上煎熬。
一个月的时光缓缓流逝,他的精神看起来稍有好转,望着守在床前的阿烈,他轻声说道:「阿烈,如果我死了······」
「上校!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阿烈瞪大双眼赶忙打断了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权司琛,这样坦然地谈论死亡。
看到曾经坚如磐石的铁血上校,如今头发花白,满目沧桑,仿佛背负了全世界的重担,阿烈心中悲痛且唏嘘。
权司琛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人总有一死,如果我死了,我的骨灰······」
阿烈泪流满面,哽咽着接过话头:「我知道,我会将你和宁总······」
「不是,将我扬了吧,我不想打扰他和虞砚之。」权司琛却摇了摇头:「我还是随风······去看看这片我守护的山河和人民。」
阿烈愣住了,泪水模糊他的视线,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权司琛。
「上校······」阿烈哽咽地开口:「您不是一直希望······和宁总在一起吗?为什么······」
权司琛勉强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眼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释然。
「但小书从始至终没有爱过我。和虞砚之双宿双栖,这一定是他的遗愿······我还是······不纠缠他了吧······」他的声音微弱,却异常坚定,仿佛这是他早已决定好的事情:「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我们的纠缠,他和虞砚之好好的在一起,也许就不会英年早逝了······」
阿烈的鼻尖又是一阵酸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权司琛合上眼睛,靠在病床的枕上,想起宁锦书少时在他家游泳的场景,跃出水面时微笑的面容,男人的唇角轻轻上扬,仿佛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感受到久违的阳光。
医院走廊壁灯,在午夜两点三十七分突然紧急闪烁,金属支架病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医生抄起除颤仪的手还沾着权司琛吐出的血迹,当第31次电击落在权司琛强壮的胸膛时,男人的手臂随着电流微微抽动,宛如提线木偶最后的余震。
「肾上腺素加推!」医生扯开被汗水浸透的口罩,不锈钢器械盘被撞翻滚落在防菌垫上。巡回护士的睫毛膏在眼皮下晕开乌青的阴影,监护仪上每个像素都在摇晃——心率线最终如同被风吹散的缘分,在尖锐的爆鸣声中拧成一根永恒的笔直横杠。
阿烈撞开门时,消毒水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他看见那双惯常握着枪支的手垂在床沿,青紫的针孔从手背一直蔓延到肘窝,像被打翻的紫葡萄汁晕染的印迹。
医生默默地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块洁白的床单,小心翼翼地将白布覆盖在权司琛的胸口,将他曾经威猛的身躯悉数包裹。
心痛席卷了阿烈,泪水夺眶而出,重重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权司琛的脸被最后遮去时,病房内瞬间弥漫着无尽的肃穆,周围的嘈杂如同远去的潮水,只剩下沉默与悲恸。
警卫们整齐划一地行军礼,佩枪的皮革枪套与手臂相撞发出闷响,六道笔挺的肩线在凌晨的冷光里剧烈震颤。
权司琛遗体送进焚化炉是次日上午十点。当传送带开始运作时,阿烈突然发疯似的扑向观察窗,年轻警卫的额头在防爆玻璃上磕出半月形血痕。
透明石英窗内,火焰正蚕食着权司琛军装上的绶带,火苗勾勒出他肩胛的轮廓,像极记忆中冷面军官抬手射击时的弧度。
「38号炉完成燃烧。」机械女声响起时,阿烈整个人像被抽空的气球瘫软在地,他十指深深掐进防火砖缝隙,盯着排风扇口飘出的余烬,无数灰白色颗粒被正午的日光穿透,恍若万千振翅的幽灵蝶。
守灵夜暴雨倾盆,楠木骨灰盒始终透着刺骨的凉,犹如冷藏库深处经年不化的玄冰。
军队的仪仗队在灵堂外列队,「魂兮归来」的军号穿透雨幕。
权司琛的死亡证明带着泪痕斑迹,职务栏仍端端正正印着「东南军区第七团团长」,享年二十九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