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上)
-----正文-----
卢雪从回忆中醒过来,那首《new boy》竟还未放完,他开车出去,等红灯时刷一刷微信,老师的朋友圈很多,可是大多是营销用的广告。一路上红灯频频,卢雪也不觉得烦,耐着性子刷到底,发现关于老师自己的东西竟是一点也无。卢雪舔舔嘴巴,觉得喉头干涩,红灯转绿后,一脚油门便杀到公司门口。
同事们大多已到齐,大刘还是那个笑模样:“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好躲过账单,昨天也不喝到最后。下次可要罚你多喝几杯。”
“当然,昨天看错了,还以为见到了老朋友。”
“老朋友,噫,八卦的味道,快从实招来。”
“哎,说了看错了嘛。小李,快把咱们打样拿出来看,喷漆的问题今天一定得给解决了。”
工作室人不多,一旦开工自然是忙得团团转。到六点大家各自回家,只卢雪一个人点了外卖坐在会议室吃饭,还不忘开窗通风。初春的斯城没什么美感,冷冰冰,干巴巴的,但夜色之下,华灯初上,商务大楼上星星点点的光反而让人觉得心中热乎乎、暖洋洋的。卢雪暗叹自己真是天生工作狂,如果是沈谦老师,大概会觉得这楼不过是异史氏笔下的山市,打工人不过是山市中的一头头小鬼。
想到此,他打开微信,头像里那个西装革履的人笑得标准。他现在干什么,有没有吃饭,还会跟学生一起踢足球么?还会让学生感受诗意的《赤壁赋》以及失意的惯常么?卢雪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出“老师”两个字,不小心发了出去,想撤回,又放弃,索性放纵一回自己的手误。
做完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工作,终于只能回家,洗完澡将近12点,点开许多小红点上的置顶消息,终于看到一条回复,“怎么了?”
“我可以联系您么?”
“你这不已经联系了么,怎么,家里有小孩需要补习么?”
“没有。”
“哈哈,没事,有需要再联系我。”
“没事就不能联系您么?”卢雪知道自己有点孩子气,可还是忍不住说这样幼稚的话。
卢雪不觉得老师张嘴就问有没有业务是有铜臭气,毕竟他带高三的那一年就是这种工作狂的状态。他只是生气,生气老师那样冰雪聪明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却把话题往别处引,甚至想要故意吓跑他。
“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您见面。”卢雪不想再等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老师,他心里高兴又害怕,怕这个人再度消失,一点音讯也无。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微信那边的人仿佛睡着了一样。终于看到信息的时候,卢雪在深夜中感受到太阳光的照拂。
“下周一来我家吧。地址是……”
斯城很大,如一只匍匐在平原上的巨蜘蛛,四通八达的地铁像触角一样伸进斯宁平原的各个角落。
沈老师的家便在斯城的郊区,斯宁平原的东北角。线上授课的好处便是可选便宜的地方,便宜的地方不仅便宜,且空旷,连空中的云看着都比别处潇洒些。卢雪却注意不到这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指引他的只有手机上那个人的定位。仿佛是茫茫大海中的一个灯塔,穿过重重迷障,将他引向他追寻的地方。卢雪不觉得此番进程过于顺利,他相信他再次遇到老师,能登门拜访是精诚所至的结果。看起来像是运气,其实是老天对他痴心的赏赐,他找了那人这么多年,终于金石为开。
卢雪将车停在一个老旧小区外面,三步两步便找到了沈老师所在的那栋楼,窄小的过道和矮矮的楼梯在卢雪到来时变得仿佛更窄更矮,可是卢雪只觉得危楼高百尺,仙人在上,明明很近,却咫尺天涯。短短几层楼的路他走了十万八千里,终于,他轻轻敲了敲门,很快就有应声。沈谦接过卢雪带的东西,说:“快进来。”卢雪抖落一身寒气,屋内暖气氤氲,阳光普照,还有老师,刚才应门的微哑嗓音也如同仙乐,不知为什么老师看起来湿漉漉的,让这里更加像是桃花源。
“您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刚补了一觉,顺便洗了个澡。周六日加班实在是费精神,进来吧。”
卢雪把衣服挂好,沈老师端来一杯茶,热气腾腾的,让卢雪觉得春天是真的来了。
“我记得你的父母都是企业家,没想到你上次竟然跟我说你在做文化产品。”
“就是做生意的而已。是啊,我也没想到。命运真是好神奇。”
“哈哈,我以前就觉得你有很多艺术细菌。”沈老师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笑纹,但是一点不妨碍他的美,就像细腻胚子上轻染图案的瓷器。
沈老师耐心发问,卢雪彬彬有礼地回答,仿佛他们只是隔了几天没有见,一点也不生分。可是话题就像茶一样很快见底。沈谦拿过水壶,侧身过来为卢雪续水。
“您……我……”老师的头发越来越近了,就像一只夏蝉,羽翼轻轻拂过他身边的空气,传来一阵震颤。这么近的距离,让卢雪突然不知中国字的发音。
“不介意吧?”沈老师坐定,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烟来点上。他看老师的手抚上烟的滤嘴,一瞬间卢雪疯了一样希望自己能被老师那样抚摸。
“不。”卢雪低下头。却感觉到一只脚伸到了他的小腿上。
“你穿得很少,天还很冷,衣服不能脱太快。”
卢雪先前并不觉得冷,听到这话只觉得冰到血管里。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啦一声响。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会儿要来一次么,我刚洗了澡。你是上面那个吧。”沈老师吐出一口烟,朝他咧咧嘴角。桃花眼又荡漾起来,是勾人魂魄的泥沼。
卢雪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血液都冲到脑子,哗哗作响,眼前直冒金星。五脏却都冰住了,沉甸甸的。他抬起头,望定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人。
“你来,不就是想做那件事么。”沈老师还是笑,烟如恶龙的眼般发出红光,一明一灭。
“我……不……”卢雪握紧拳头,却发现自己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最后凝聚心神,才终于说出一句“打扰您休息了。”他拿起上衣,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等回过神来,发现他把车开到不知道什么地方,方向盘上稀稀疏疏的都是水,也许是他的眼泪。
最后跟着导航,他才最终回到了家附近,身子仿佛有千斤重,倒头大睡。醒来发现手机有好多未接电话,都是大刘打来的。
无论如何难受,工作都还是要做。卢雪接起大刘的电话,推进产品流程,他们最终敲定了产品的几个细节,又迅速打击了几个盯准他们产品的山寨厂家,最终样下厂的时候,工作室的一行人都松了口气,卢雪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沉了起来。他以为自上次见面后时间已过去好久,没想到才过去短短一周。
沈老师的微信稳定更新,营销推广明明是最简单的黑体字,却让卢雪觉得刺眼。旧世界碎了,他明白。或许旧世界从他18岁的那个夏天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只不过许多年后的今天他才意识到。
高考后,卢雪顺利地上了大学,虽然成绩没有达到登上学校红榜的地步,但是已足够让卢雪的父母开心。他们在丰城最好的酒店办了谢师宴,卢雪很期待,期待能再次见到沈谦,可是当天直到宴会结束都没有见到沈谦的影子。沈老师家里有事,主任说。
卢雪给他发信息:“沈老师,您家里怎么了?需要我帮忙么?”这个信息就和表白之后的信息一样,石沉大海。卢雪相信老师不是因为当天他的莽撞就不理会他。可是这么久都没有回信,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他在丰城似乎是举目无亲的。
卢雪问胖子和二哥,有没有联系过沈老师。答案是没有,其他同学的谢师宴上也没有沈谦的身影。二哥很是怀念沈老师对他们篮球事业的热情,但是高考完了,他这样成绩一般的学生也不会再主动和班主任有什么联系。
于是卢雪只得闷闷不乐地去上大学。他十一假期的时候回到丰城,找来找去,没有沈谦的影子,寒假的时候回来,沈谦还是没放弃,虽然手机里和沈谦的对话框里始终是他单方面发过去的信息,“沈老师,您在哪里?您如果看到了麻烦回复我一声好吗?沈老师……”
卢雪不把希望只放在手机上,而是付诸行动,父母在他考上大学后自然是满心欢喜,将成人世界的入门钥匙交给他再不多管一句,只偶尔问问钱够不够花。于是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找人,哪天能在街头看到沈老师,沈老师转过身来朝他笑一笑,该多好。但每天找下来,腿脚酸软地回到家,希望的火苗却约燃越小。同学聚会卢雪大多也推掉了,只和胖子和二哥偶尔聚一聚。
胖子打听到沈老师去了别的学校当老师,具体哪个学校却也说不上来,一边嚼嘴里的东西一边支支吾吾。二哥则说他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
什么传言?卢雪问。
他好像有个朋友,也在找他,找得还挺凶。但后来突然又不找了。二哥的爸爸在丰城很有些人脉。
看来最终还是没人找到他。
回到学校里,他开始怀疑沈谦老师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些温柔的话语和照顾是不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
可他知道老师绝非他自己的幻想。大学里洋溢着青春荷尔蒙,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没了束缚,开始自由自在地打扮自己。周围的人也一个个谈起恋爱。
胖子和二哥也轮番劝他,“哥们,你不要老想着老师了,老想着他,又能怎么样,能跟他过一辈子?要不你谈个恋爱散散心。”两人也都顺利进了一本的门槛,学校也在江南,三不五时坐着高铁便能见一面。
可卢雪做不到,他发现自己在不断寻找那个人。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纤长白净的手指,他说话时微微沙哑的声音。可是,都不是,都不是。
那天,卢雪在教学楼下看到一个人的身影,高兴得想要扑上去。待走进,才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现,不是他。那人穿着白色衬衫,一半系得好好的,另一半却偏要放在裤子外面。却也有别样的好看。那人回过头来看卢雪,狭长的眼角里含着媚,轻佻地朝他吹了个口哨,“你是同类,对吧?”
“什么同类?”卢雪是真的不明白。
“同性恋啊。”那人靠过来,浓郁的香水味要把他的头熏晕了。不是老师,卢雪想。他扭身想走,却被那人一把拉住,“手掌这样大,手指这样粗。啧,你是个雏儿?要不要我帮你开荤。”
卢雪再傻此时也明白了那人在说什么。甩开他大步走开。
就这样,卢雪发现自己是一个同性恋。但又不是那么纯粹的同性恋,如果要恋,他只想跟沈谦谈。在和沈谦实实在在地谈恋爱之前,他担心自己是没有办法爱上谁了。
说来也是很神奇,在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之后,卢雪又发现自己的人生志趣不在他原先所填的商科上,其实当初报这个专业也是阴差阳错。报上了也是读,至于爱,那是没有多少。他发现自己对文学的兴趣后就旁听中文系和外文系的课,又发现自己对绘画的兴趣,所以跑到艺术学院去蹭课。
结果升学时竟然真的成功申请了国外插画专业的研究生,跑到美国接连拿了插画和文学的两个硕士。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倒也乐见儿子开辟出一片新天地。
卢雪和胖子、二哥的联系没断,只是每次他们劝他谈场恋爱的时候,卢雪都忍不住埋怨自己的人生真是太忙太苦逼了,实在没有精力谈恋爱。说着说着自己也就真的相信了起来。认为自己是真的热爱工作忽略了情感生活。只有在凌晨将睡未睡的时刻,卢雪真正的心声才逐渐明晰:只有这么忙,他才能从思念中,从数年的追寻无果中获得喘息的空间,将沈谦稍稍忘却。
卢雪就这样不可思议地保持处男身到工作。忙起来便化身拼命三郎,
卢雪时常感叹自己命贱,又感慨是工作救了自己,如果没有工作,自己大约会天天如今天一般,半夜两点钟还不睡,盯着那人的头像。
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思恋与爱慕,真的都是一场空么?时间实在是一种太厉害的魔法,是怎样不知不觉到了今天的地步?
回忆中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渐渐扭曲,明明是一样的眸子,一样的嘴唇,可是整个气质却全然改了。他想到那时,连拒绝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温柔的,哪里会像这样躲在烟雾后面,怎么会轻飘飘地问那样的话?杀人不见血的话。
他看着的头像,和记忆中那张青涩的脸渐渐融合,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想象着那张脸,想象着那张圣洁的脸,在重逢那天他身边那个男人下面,笑出一脸春情。可是他没办法再想下去,沈谦不应当是这样随便的,不是么?老师,他不应该这样轻易地和别人在一块做那事,他可以不严肃,不阳光,可是不应当是这样的,这样的轻浮、轻贱、妖娆、蛊惑人心……一个一个恶劣的词语飘出来,每一个词语背后都有一张老师的脸,美到该死的让人忘不掉的脸,卢雪的手加快速度。
等终于释放出来,他才收手。可是你愿意放掉他么?卢雪问自己。
如果因为这些世俗的界定,他对老师蛮横的期望就放他走,卢雪不甘心。老师飘然进入他的生命里,又倏忽而逝,留下他寻寻觅觅的那么多年。他不敢想象未来的好多年里都没有老师,对于这样的命运他连想想都觉得心脏钝痛。如果将来在生命的终点遇到执权杖的神来审判由老师而起的罪与罚,他愿意全盘接受,如果神授予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生命中任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改写命运,他也会回到这个时刻来,然后重蹈覆辙。他愿意接受沈老师带来的渴望,愿意俯首接受他赐予自己的命运,哪怕他是黑色的太阳,他便做他黑色的向日葵(见《贤者之爱》);如果他是错误的神,他也是他最忠诚的错误的教徒,他愿让这错误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接受宇宙的惩罚,遭受世人的冷眼,身临严厉的鞭挞,堕入罪恶的深渊,他都不怕,只要能让他在老师身边,只要老师的目光始终照临他,他就没什么可怕的。
想通了这一点,卢雪终于坠入睡梦之中,轻松得如一片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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