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第五章

热门小说推荐

迷梦(中)

-----正文-----

沈谦就这样在G市呆了下来,他暂时还不想找正式的工作,一是虽然换了身份证,但总担心许洛梁找过来;另一方面,他觉得此前的那段经历确乎是让他身心疲惫,需要休息,于是只找了兼职,好在时薪并不低,每个月给z的房租和水电费还是够的。

而且z虽然是独居,却炒得一手好菜。就算是平时加班,周末也总会给沈谦做满满一桌菜。过了几个月,沈谦不仅没有感到水土不服,反而胖了一些,连精神都跟着变好了。闲暇时还有心思到花鸟市场上和z一起买新鲜花卉,那个时候沈谦就会一晃神,觉得自己仿佛是很幸福的,是有一个家的。

G市的夏天比别处长,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忽然之间就到了冬天。沈谦觉得新奇,以往这时候早就冻得把手揣在衣服里,今年都到这个月份了,他还穿着短袖短裤。怪到老人们总爱住到这个省来,果然暖和,适合老年人养老,想到老人,沈谦又想起父母,逼着自己把思绪转开。

z还在厨房里忙活,问冬天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沈谦知道z平时很累了,在吃食上总是不挑的,z做什么他都能打扫得一干二净。最近的体重是该注意了,他想。z把头伸出来,笑眯眯问他最近想不想吃火锅,我们可以去吃潮汕牛肉火锅。再过几天会降温,吃火锅再好不过,不过养生的话,吃砂锅粥也好,看你。

听到这些话,沈谦心里忽然暖洋洋的,他停下按鼠标的手,问z元旦假期想不想北上?他家里唯一还愿意与他联系的堂妹元旦时有空,问他要不要来斯城一起吃饭。z说好,好久都没有出去玩了,但我们要穿厚点,好几年没有感受斯城的冬天了。z笑得孩子气,沈谦也笑,他们陷入到一种共同的雪一般纯净的回忆中。

沈谦没想到毕业后会和z一起来到斯城大学的门口,两只石狮子上落了雪,微黄的灯光把红瓦飞檐照得璀璨,一瞬间让人觉得穿越了。沈谦和z到处走,他们看雪中的塔和湖,还有周边玩闹的情侣,许洛梁跟着那些欢声笑语一起闯进了他的脑子,沈谦不自主地皱了皱眉。z好像看出了沈谦心里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除了他,还有很多人在你的记忆中。现在也还有老朋友陪着你,咱们得向前看,不要总想不开心的事儿。z和沈谦一样,在斯城呆了那么些年,竟是学会了一些斯城土话,听到耳里格外让人舒坦,不觉得怪异。沈谦的眉头也舒展了,是啊,咱们得向前看。他打心眼里感谢老友的熨帖。

结果往前看也没看好,他踩在斜坡上一脚滑倒,下意识抓住z的手一起滑到,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树枝上的雪也扑簌簌落下,z一边抓着沈谦的手,一边为他挡着,沈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抬不起头来。站起身来的时候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把手松开。

到堂妹在的学校附近,两个人衣服上都落了不少雪,堂妹在火锅店门口笑着迎他们。沈谦和z互相看看,笑着把对方头上身上的雪拂掉。

沈谦问妹妹过得怎么样,学业累不累,成绩虽然重要,但也要注意身体,妹妹很乖地都答好,还跟沈谦说他爸爸妈妈身体都好,让他不要担心。z去上厕所的时候,堂妹还朝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老一辈人心里的包袱中,很多东西实在不好丢下,但是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始终是站在哥哥这一边的。沈谦正在努力把眼睛中的泪忍回去,又听到这个不着调的妹妹说,新的男朋友更帅了,看着也更靠谱,让他好好把握。沈谦破涕为笑,作势要打她。z却又出来了,问他们在干什么。两个人赶紧都说吃菜吃菜。z笑笑,也不问,乖乖坐下继续吃。

酒足饭饱把妹妹送回学校,两个人想要消消食,沿着以往熟悉的街道走,没有人说话,一阵大风刮起来的时候,z转过身为沈谦挡住,沈谦抬头看看,灯光之下,z的眉眼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光。鼻子里面是z独特的味道,沈谦并不讨厌。沈谦刚想说什么,z却开口了,我的羽绒服更厚一点,你今天穿得太少了。还有,马上就是新年了。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沈谦也说。这四个字突然有了新的质地,明明是每一年都说的字,怎么说起来甜甜的。这一刻,有许多新年快乐在各地蹦来跳去,但这四个字在他舌尖跳跃的时候带着独特的色香味,让他的大脑都忍不住让这一刻的记忆长一点,再长一点。

第二天,他们的飞机起飞时,斯城的一片房顶都商量好了似的,白白的,像绣着大朵花瓣的毯子。等降落在G市的时候,沈谦也觉得眼前一片白雾,是蒸腾的水汽,与斯城的白雪截然不同的,但落在他心里质感都轻飘飘的,像絮,挠得心里软软的,沈谦不愿去深想这种感觉。但下飞机的时候竟然又想去扶z的手,好不容易忍住。自己是老糊涂了,沈谦想。

他和z之间没有什么变化。z照旧在广告公司拼命,下班之后变着花样给沈谦做好吃的,沈谦也只有拼命地洗碗,并把阳台的花草好好侍弄。一段时间以来,沈谦在课外补习班教课教得衬手,反而爱上这份自由,不愿去普通的学校。小屋被他们打理得很好,偶尔出现的蟑螂也不让沈谦觉得不舒服。如果虫子让他们的生活显得不那么文艺,那么补一张剧院的票就好了。他各种剧都听得来,歌剧、西洋戏剧、‌‌‎‍现‎‌‍‌‎代‎‎话剧、京戏、昆曲,无一不喜,粤剧也听得来,毕竟有字幕。

有一次两人去听粤剧《白蛇传》,听完出来,天落下濛濛的雨,白娘子的功力竟绵延到戏外,z忍不住笑出了声。沈谦扭过头来问,笑什么?夜晚的G市街道湿湿的,道路边是花草的清香。

z笑,白娘子法力高强,我们这里看完戏,也差点要发大水了,幸好附近没有庙,要不可真是水漫金山了。沈谦却不说话。他脑中隐隐是剧中的念白:“人若无情不如妖。”可是这情,这爱可是把人害得好惨。为了一个许仙,求仙草,水漫金山,舍生忘死,几千年道行毁于一旦,这笔账算下来,到底值不值?

想到这些,沈谦轻轻地说:“爱如果能毁了人的一生,那么还要不要去爱呢?白娘子对许仙的意思,如果不说出来,只是藏得好好的,做了邻居偶尔打上一声招呼,是不是反而能得长久陪伴。”沈谦忍不住想,如果他和许洛梁没开始那一段,只是做普通朋友,节假日发个短信,出去玩寄送明信片,也许两个人的结局不会那么惨烈。他也不会和家里闹翻。果然,爱是可怕的东西吧。

久久没有听到回答,沈谦偏过头去,却见z好像盯着他看,又好像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更远处的东西。沈谦眨眨眼,问,你在看什么?

没有。z的声音闷闷的。

你感冒了?沈谦问。

或许吧。z说。

下着雨,你也慢一点吧,你是感冒了么,沈谦说。快步跟上大步走的z。或许应该给z冲点感冒冲剂,沈谦想。

那之后,z好像更加频繁地加班了。不过周末沈谦还是能吃到可口的饭菜。他给z买了一些补品,毕竟加班很耗元气的。z都感谢接过。什么东西悄悄变了,或许没变,但是沈谦的某方面的感官好像自动关闭了,并没有及时发现。

他们再一次一起参加文艺活动是在好久之后。那是一场诗歌会,那之前的一天晚上,z意外地没有加班,沈谦正好备课备到海子,讲完课还精神饱满,非要给他安利海子的一首诗。z看到沈谦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绽放出以往许多年的光彩一般,一瞬间怔住了,等回过神来,便乖乖坐好,听沈老师讲课。

沈谦轻轻念着,好像怕惊动了谁似的:

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上/世界多么好/山洞里的野花/顺着我的身子/一直烧到天亮/一直烧到洞外/世界多么好……

z一瞬间被这首诗歌带回到了本科的时候,他问沈谦要了中文系的课表,和他一起听过一些课。听到老师讲诗歌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感受。看到其他人有的眼角含泪,只觉得夸张。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年职场的摸爬滚打,见识红尘里世态炎凉之后,反而对这样单纯的善和真挚的美变得更加没有抵抗力了。记忆中的纯真时刻和眼前的沈谦重叠,一刹那甚至要将他灼伤。

海子真是天才,对不对。你怎么哭了?沈谦问。

没有,迷了眼。z朝沈谦笑。

沈谦于是不再问,也只是笑。

“这首诗好像在启示着什么。其实比起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现在更喜欢海子的其他诗,比如这首,又比如《亚洲铜》,月亮怎么能是心脏的,可是它又真的是。诗歌好像能开启我们的什么感觉一样。哎,我说得太糊涂了,你一定不明白。”

“我明白的。”z轻轻说,昏黄的灯光洒下来,让他整个人都温柔了许多。“我们真正存在,是因为我们的感觉。爱,痛,恨,悔,仿佛是在折磨我们。但也是我们存在的证明。对不对。所以,比起来平平淡淡的无聊,人们反而想要去痛一下,才证明自己没有白来人世一趟。有时候,人们甚至是在追逐痛的。”

“追逐痛……”沈谦偏过头去,他不大明白,但下意识地朝z笑笑。

或许海子的诗真的感动了什么,此后一段时间z的加班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他们一起去参加了好多文艺的活动,G市虽然不比斯城,但仍旧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各种戏都有上演,z总是能弄到一些票,而且他俩的事业也都做得不错,也愿意为国家的文化事业做贡献,所以周末多是以一场荡气回肠的歌舞戏剧传统戏剧结束的。

G市的书展及咖啡店也不少,z和沈谦无聊时便也买时下新书,或经典再版,要么去古籍店流连淘换些遗珠。在咖啡店拿本书买本咖啡便也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当然没课的时候,在阳台的“雨林”里捧着书看半天不小心睡着被z煲汤的香味撩醒更是家常便饭。这样悠闲的生活甚至让沈谦一度产生了自己已经退休了的错觉,让他忘了他在G市虽然不短,但也没有那么久。沈谦一度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漂泊者身份,在备课看到乐府诗“念吾一身,飘然旷野”的时候,竟然也是无动于衷的。或许当下的沈谦果真尝到了家的滋味。于是有一天当z问要不要养一只小狗的时候,沈谦很高兴地点头了。

到宠物商店,沈谦被一只小金毛摄住了魂魄。z和沈谦对视,就知道他想什么。抱回家之后,俩人给他起名叫“小金”。非常接地气的名字,沈谦一说出来z就笑着说好。是一只不那么健壮的小狗,但是圆圆的狗狗眼和巧克力一样的小鼻子一下子就俘获了沈谦和z的心,于是他们的小屋里就多了一个新成员。

打各种疫苗,训练小狗听指令,为小狗买小窝买玩具买水壶买药剂买进口狗粮,早晚遛狗殷勤铲屎,小狗生病了拉肚子了染上小虫子了,沈谦和z大晚上也跑宠物医院盯着,沈谦累得睡着了,z就把他们俩一起看着。养狗是这样一件费心思也费钱的事,可沈谦和z乐此不疲的。摸摸小狗的肚子,握握他的小爪子,一天的疲惫好像就都消失了似的。

z有时在加班也要让沈谦开一会儿摄像头,好看看这个金色的小宝贝,顺便给他投喂零食。沈谦有次忍不住嘲笑z,说他怎么还没生孩子,却有点慈父的样子了。那天他们正坐在地毯上,窗外是西沉的太阳,沈谦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他往前往后几年里最温馨的场景了。

“小金,看球!”沈谦把球丢出去,小金就飞快地跑出去再叼回来,他几个月就长大了好多,一下子把沈谦扑倒在地。沈谦也不恼,笑嘻嘻地揉他的狗头,嫌弃地给他擦嘴上的一点口水,问“还要不要玩啊小金?”小金上半身趴在地上,翘起屁股,疯狂摇尾巴,这就是邀请沈谦一起玩的意思了。沈谦也不客气,也趴在地上,摇着不存在的尾巴回应小金,笑嘻嘻道:“来和爸爸一起玩!”小金扑过去舔沈谦的脸,舔他最近一直有笑容的脸,把沈谦扑个满怀。沈谦笑得更开心了。他最近是真的没什么烦恼了。

沈谦笑着笑着觉得不大对劲,小狗的舌头早不见了,是另个人在轻轻吮吻他。

“别看!也别说话,先听我说句话。”身边那人自顾自地说下去,小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远自己玩去了。

“能不能,考虑一下我。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我也不强迫你什么,可是……”那人的声音好像压抑着什么似的,“我不想再只是以朋友的身份陪在你身边。以往的事情,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一定经历了什么,而且是很不开心的事。我没问过,以后也不会问,可是,你能不能信我一次,我一定不让你伤心。很久之前我已经错过你一次了,这一次,不想再错过。”

沈谦的眼睛轻轻闭着,黑暗兜头罩上。黄昏更进一步地逼近了,他想,太阳这会儿已经沉下去了吧。就像他沉下去的心。他不能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相安无事的局面被打破了,他被逼着要面对什么东西。是他太天真了,或者说他太自欺欺人,没有看到,或者不愿看到z的足够明显的感情。

沈谦以为自己会有勇气面对,也并不是不想面对z,可是……少年时的一腔孤勇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偷走了,具体是什么呢……z的目光像一张网,往前几年这张网可能是沈谦想要的,但现在这样的网却让他害怕。沈谦感受得到,他把眼睛睁开了。z正望着他。

沈谦被z拉起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z的手轻轻抖着。沈谦看到z的眼睛,看到一片忧伤的湖泊。或许沈谦自己的也很悲伤。但是看到这一双眼睛,沈谦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z的眼睛里少一点悲伤。于是他吻上了z的嘴唇。咸咸的,是大海的味道。

z没有笑出声,但沈谦仍能感觉到z笑了,或许是那种劫后余生的笑,沈谦猜想。他又被按在了地毯上,那力量是温柔的,却又压抑了什么力量似的,不是小金了。

小金被饿得呜呜叫的时候,沈谦正在洗澡,z正在厨房里做饭,香气传来,今晚是有硬菜了,沈谦也想呜呜叫,不光是饿的。洗过澡也没缓过来的身体很难让人不喊痛。

等饭端上来的时候,反倒是z脸先红起来了。沈谦突然产生了一种罪恶感。现在的一切都幸福得不像属于他的。后悔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他不该来这里的,更不应该把z拖下水。可是现在看着z的笑脸,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对z绽出一个微笑。他沈谦的人生或许以后都会离快乐很远。许洛梁的出现就像是某种堤坝,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人生在岸上,与爱与他人相连接的一切东西都被全数抛尽苦海里了,不论遇到谁,那种海水的腥咸味都始终萦绕,洗刷不掉。刚才,他被欲望包裹着上上下下,过去那种苦涩也都被阻拦在外。可是当欲望褪去,那层苦涩的海水却劈头盖脸向他打来,渗透到他皮肤中更深的地方。他喘不过来气。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是让身边的人开心。也算是做出了一份贡献。这份贡献做到何时?大概是到z厌倦的一天。这一天不会太远的,沈谦很确信。

z看到他的笑,又俯过身来亲他了。沈谦轻柔地回应。幸好刚才两个人已经热闹过一回了,才没浪费掉z准备的这一桌菜。

此后的生活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多了香艳的一环。沈谦的事业做得很好。越来越忙,但是好在远程教学,能自己安排时间,也能照顾好小金的一日三餐。好在z虽然在广告公司上班,常常加班也没妨碍他的好身体,早晚遛狗的工作还是交给他。遛完狗回来,z还能再干点别的。沈谦有时候想z可能是个人形泰迪,以前是被z的文艺气息骗了,忽略了他的本体,这家伙到床上时才显出禽兽的原形。或许是以前憋得狠了。可是这话只能腹诽,如果说点嘲讽的话,哪怕是最隐晦的含沙射影,z也是一句就懂的,一定在床上惩罚到沈谦再也说不出话来为准。这样也好,沈谦很少再想不开心的事情,不想未来的事情,不想不确定的那一面,他回快乐一些。Z也会跟着快乐。Z如果能快乐,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和z在一起的夜晚,他们仿佛是两株缠绕在一起的植物,拼命探索到彼此的每一处皮肤,每一个呼吸,每一次血脉跳动。空气中有淡淡的花的香味,沈谦一瞬间忘了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的中央,被z扭成各种让人害羞又让人沉迷的姿势,忘了刚才z在自己耳边说的各种白天绝对听不到的话,忘了自己指尖触到的z的皮肤,耳鼓中z的心跳,胸膛上z的汗水。他的思绪、感觉,都汇成了一条河,缓缓流过他过去的经历,比最温柔的手还要温柔,流过并抚平了所有的悲伤、愤怒、失意与痛苦。在不知是他自己还是z的一声满足的叹息中,他沉入了另一条更深的梦的河流中。

z的父母也来G市看他们。z的父母都小小的,黑黑的,和g省最传统的人的外貌一样,或许是在这个国度最南端的原因,可是z的身高却不像他父母,真是个谜,沈谦想。冬天天冷,但是G市也没有冷到北方的万分之一,但是这个时段却是最适合吃火锅的时候,因为G市冷的时候也就是这一段。大家便决定趁着这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冷空气,围炉吃火锅。Z和沈谦一顿采买,回来吃着却也不费事,z的父母还带了家里自酿的酒,配着红的白的肉下进锅里,耳里听到哗啦啦的声音,鼻子里很快就闻到香气了,实在是热闹又美味的,很快乐的一顿饭。

饭后沈谦和z到厨房收拾,说是一起,其实还是z主打洗洗涮涮,沈谦在旁边搭把手,顺便陪聊。小金也跑来凑热闹,在两人脚边转来转去,水花一不小心溅到它的毛发上。沈谦突然凑过去,到z的耳边说,你家真的好幸福啊。z扭过头来看着他,看着他憧憬的表情,和他眼下那颗小痣很不搭。你如果愿意,他们也可以是你的父母,z说。沈谦身体僵了一下,他知道g省的父母大多保守,到这个时候不催z结婚已属难得。何况他内心深处里那个声音不断地在对他说不要再痴人说梦了。可是沈谦还是打算欺骗自己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假装他被这么多人接纳,假装他被这么多人爱着,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够了。于是他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z的脸颊,说,好啊。

几个感觉不到寒冷的冬天过去了,沈谦猜想或许是最近一段过于幸福,透支掉了太多幸运。所以他在又一个冬天的某一天就收到了堂妹的讯息,说伯父去世了。沈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正想问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人就没了。

堂妹却压低声音劝他不要回来,家里闹得不可开交,说家里人都怨他,一切都是他的错,虽然病情加重很有可能是伯父久治不愈并发症导致器官衰竭。堂妹也不敢多嘴,怕是一开口自己也回不了家了。葬礼那天,如果能来就回来看看。还没说完,堂妹的手机又被不知道谁抢走挂断电话了。

沈谦放下电话,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他在此刻的空间中。目之所及,一切东西都暗影重重,并开始移动,在他眼前飘来飘去。沈谦抬起双手,发现双手在迅速震动,他想停下,停不下来。手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震动,脑子里也嗡嗡的,他连自己是谁,也要想不起来了。

z回来的时候,沈谦还在地上坐着。怎么了?z问。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沈谦挤出来一个笑,说,家里有点事,明天就走了。z问,这么急?沈谦心不在焉地说,是啊,我得赶紧去买票。衣服你帮我收拾几件好吗?z说,当然可以,不需要我陪你去?我还有年假没有用,多待几天也没事。沈谦说,不,不是大事,我很快就回来。你不用担心。

沈谦望过去,z眉头紧锁着,不像不担心的样子,但什么话也没说。沈谦又把头扭过去,假装看不到z眼里的焦急和难过。z帮他打理好了一切,清晨开车送他去火车站。

“你会回来的,对吧?”z抱住沈谦,声音闷闷的。机场是离别的地方,所以一对朋友抱在一起也是很正常不过的,即使他们是两个男人。

“当然,你不用担心。”沈谦知道自己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什么说服力的样子,可是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于是沈谦只能在z脸颊上送上一个苍白的吻,然后推开车门下去。

今天的G市真冷啊。再见了。沈谦朝z挥了挥手,拉着箱子进站。

一路上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很快他就到了墓园,家人过了不多久也到了。堂表兄弟姐妹并一种叔伯婶娘都穿黑,排着队走来。却假装没有看到他。哀哀的哭声传入耳中的时候,他才发现是妈妈,佝偻着腰,几绺细碎的白发散落在风中。他丢开拉杆箱,想上去说几句话,却没想到妈妈紧跑几步回来,“啪叽”一声响,脸上便是火辣辣的疼。

“你还有脸回来!”妈妈指着他,眼睛肿着,大声骂,“我们活得好好的,都是你这个孽种,把你爸气死!”妈妈的气性一向很大,说完这些话,浑身都抖了起来。

沈谦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哨音和尖叫四起。是谁在他脑子里发出这么多声音?他又为什么站在这里?

周围人纷纷上来拉住疯了一样的女人。沈谦还呆呆地站着。还是一个大伯看不过去,过来拉住沈谦说话,烟味和口臭味瞬间把沈谦罩住了,“我们都在劝你妈妈。但你最近还是别回来了,我们都帮你看着她,你回来了她更生气。也别再犯毛病了,最近好多人得艾滋,伯都听过,你也别怪伯说话难听,伯是为你好。你爸也死了,如果你……”

沈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墓园的。后来不知怎么打了车到宾馆,坐在床上时才发现暮色四合。他的手也都冻僵了。他的羽绒服在G市是太厚了,到这里又冷了不少。宾馆的暖气也不够热。

手机早就冻没电了。充好电打开才发现,有好多条未接电话,是z打来的。还有几条堂妹发来的安慰的话。他回复了堂妹,叫他别担心。但沈谦却是无论如何不知道该如何回复z。把头蒙进被子里,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

梦里他穿过一条河流,来到一片灰蒙蒙的森林,林中小屋点着灯,吸引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森林里寒气逼人,已经腐败烂掉的树叶在脚下发出诡异的怪声,催着沈谦加快脚步。靠近小屋,透过窗子望进去,原来是温馨的一家人,仔细一看竟是沈谦他们家。妈妈利落地扎着头发,笑着给他盛汤。爸爸脸色红润,不像生病后堂妹发来的照片那样骨瘦如柴。他则是乖巧地坐着,正跟他们说学校里的趣事,三个人笑作一团。他揉揉被泪水浸得酸软的眼睛,发现场景变幻了,成为z的父母来的那一次,z拉着他的手,对父母说,这是我的爱人,我一生离不开的人。z的父母一开始很平静,笑眯眯地听z讲话,温柔地望着他们两个,听到这话却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七窍流血。他自己像杀人犯一样面目狰狞起来,挥动手里的大刀,z家父母的头就飞上了天,飘飘悠悠地越飞越高……

沈谦从梦中惊醒了。窗外天光熹微。整个家乡正从晨雾中醒来。

手机在震,是z,信息一条一条发过来,“你在哪?”“什么时候回来?”“小金很想你,我能跟你视频么?”“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地址可以发我吗?我想去看看你。我很担心你。”“无论如何回复我。”“你说过会回来的,不要不理我。”“接电话,求求你。”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要这样,我快要疯掉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不要想不开。”

沈谦直起身,昨晚的梦不想以往的梦那样雁过无痕,而是清晰地留在他的大脑皮层上。他安静了几分钟,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清点了一下存款,发现这些钱足够他过几个月没有进账的生活。他不准备再找朋友避难了。他给任职的教育机构写了一封辞职信,交代好了手边的所有工作。又给堂妹留了言说最近联系不到他不要担心,他可能要换工作和电话,稳定下来会再联系他。如果有人问他的消息,麻烦什么也不要说。沈谦又给z发了封分手短信,注销了一切社交账号,买了新的电话卡,退了房。这些行云流水地完成后,买了一张随便去哪儿的大巴车票。

沈谦有很多天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他像流放自己一样在几个城市之间辗转。沈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正常的,能吃能睡,偶尔的呕吐算不上什么毛病。但是思绪往往不受他控制。有时候他在出租屋里给学生批改作业,会觉得厨房里有人在叫他,是z的声音,被亚热带的湿气氤氲着,缭绕着一种润润的温柔,今天又要煲汤,在问沈谦喜欢什么样的口味。沈谦略微跑了一会儿神,夏日的阳光像很久之前的阳光一样,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电脑屏幕上,他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头的工作上。感谢上天他还有工作,还能驱使着他在早已厌倦的人生赛道上再坚持一下。

可是思绪仿佛有他自己的主意,他翻身而出,乘上南下的列车,一直来到和z缠绵的一个湿热的夜晚,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升上去了,z的身体是古铜色的,他的手宽厚而有力,抚过他的头发,眼睛,脸颊,脖子,胸,腹,屁股,并在前面和后面的区域反复流连,接着是大腿,小腿,每一个脚趾。z会含沈谦的脚趾,他会含沈谦的很多个东西,被z含着的时候,沈谦感到自己终于被什么无限度的接纳了,就像永远不会被人类剖开的蚌中心的珍珠。在这种珍视感中,他总是泪水连连的,而湿漉漉的也不只是他的眼眶,还有别的部位,那个部位现在也是湿漉漉的了。第二天醒来时,z也会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伸出手去,去触碰水中月,镜中花,z就不见了。

沈谦从这种怅然若失中清醒过来,他的视线又聚焦到眼前的电脑屏幕上了。那是一张学生的作文纸,扫描在电脑上他来批改,就和他小时候用的作文纸差别不大。他的作文是极好的,或许不光是应试的那种好,考试的时候足以应付乏味无聊的规范中的题目,他的文章还曾经登上过小有名气的报刊。并有笔友来信。他那循规蹈矩的父母也没有对他红过脸,成为“别人家孩子”的父母足够让他们忘掉人生中的很多不愉快。但谁能料到他现在却是地上与地下的父母最大的不愉快呢?母亲含着泪的眼睛,颤抖的嘴角,额上的青筋,就好像被最清晰的镜头及时捕捉了一样,时时在他眼前搬演,许多个眨眼的一瞬间,这幅面孔就要被他温习一下。

沈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为了避免噩梦,每晚都吞安眠药,头发也跟着大把大把掉,没想到世事难料,噩梦竟然在白天透过他的耳朵、眼睛、鼻子或一切和心相通的地方钻进来,蛊惑他的心神,折磨他的意志。他想求饶,想呼痛,却发现不知向谁求饶,向谁呼痛。

他突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听说的以毒攻毒的法子来,尝试去做新的痛苦的事,或许和更多的人做爱,和更多的人身体接触,能够让他忘掉曾经的不快乐,在陌生人中间,在一晚又一晚的不知今夕何夕的放纵中间,在别人的帮助中,他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人类的想象力终究是有限的,沈谦并没有如愿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似乎和真实的同性社会之间有些距离。虽然他早已看过一些纪实文学,这些文学也并不无聊,甚至可以说是血淋淋的。但是可能因为他一路上并没有真正地被扔进那个世界中,所以在看到社交软件上发来的一个个生*殖*器他还是不能够适应。他不敢露脸,只放上去一张手掩着半张脸的照片,仍然惹得一众渴睡的蜂蝶。

在许多个工作之后的夜晚,沈谦也并非没有欲望,但是软件上那些人发来的丑东西只是想想就让他想吐。挑动他欲望的那根弦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是断了。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过了很多个月的禁欲生活。

万物的真正核心是孤单,人是孤单的,动物是孤单的,大地是孤单的,甚至在夜晚照耀和抚慰这一切的月亮也是孤单的。沈谦在一个又一个城市抬头望见过月亮。每一个月亮好像都无限包容他,一层一层地笼罩上来,在这朵银色的孤独之花的中间,他这棵花芯总是安然地睡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在辗转了几个城市之后,沈谦觉得自己仿佛是平安了。不论是许洛梁,还是z都没有再来找过他。

于是他用自己新换的手机号联系了堂妹。他这才想起来距离上次见堂妹,已经过去好久了。他这才发觉,自从精神错乱之后,许多事情仿佛浸在水中,变得更加遥远。他很担心有一天,他连四季都分不清楚。

堂妹在斯城,他这才知道堂妹不久前结婚了,是公司的同事。

“哥,我很想你。结婚很想找你,但是不知道你在哪儿。”

堂妹的声音传来,有一点埋怨,但更多的还是亲昵。

“我也是有点事情。一直没能联系你。小颖你知道哥的,不是不愿意联系你。我现在,也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唉,我当然知道了,不说这些。你啥时候来斯城?我带着我们家那个给你看看。虽然来不及让你掌掌眼了,但是咱们可以一起吃点好吃的,对吧,哥?”

“斯城……”

“好不好嘛,哥。”

沈谦在心里叹气了,这么大个人,还总是撒娇。

“好,我到斯城之后联系你。”

沈谦拧拧眉头,却还是放不下嘴角的笑意。斯城。这个城市跟他真是扯不断的关系。他很担心在这里暴露行踪,可是又忍不住自嘲还会有谁找他呢?

于是他就大胆地去了。并且在这里很好地立住了脚。斯城的郊区租房价格并不高。时不时的展览他还能裹得像个伤风患者一样去看。和堂妹联系上之后,他也找到了一点家的感觉。小外甥女的出生更是让沈谦仿佛被冻上的心化开了一个小口子。暖意便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更多的爱也从沈谦的心里往外涌出来。

但他是有些怕了的。所以,当耐不住小颖的烦,去和她介绍的一个同类吃饭的时候,他去了。对方是做销售的,很会察言观色,长得也不难看,沈谦又不会拒绝人,于是一起吃了几次饭,看了几次电影。销售大哥想和沈谦发展情侣关系,沈谦很难答应,便躲着对方,又劝说他另寻芳草:“你一表人才,不像是会缺伴的啊。”沈谦实在不愿再次涉爱河。

谁料到这人竟也是个难缠的,堵着沈谦的门,说是做炮*友也行,只求他别不理他。沈谦有些疲惫了,自暴自弃地想这人他不讨厌,于是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在一起。

沈谦有时候想自己是真的堕落了,在对方坚硬的胸前,厚的手掌里,他好像恢复了某种欲望。也能轻易地感受到快乐。他甚至通过这个人重新和世界建立了一种隐秘的联系,不够坦诚或让人信服,却也足够坚定,不像会一夕破败的样子。起码在混沌的欲望中,在不需要吃安眠药而累得睡过去的夜里,自杀的念头离他更远了。也许这也就够了。

直到卢雪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沈谦在卢雪这里,逐渐找到了一些旧日社会的秩序。他只求安稳,希望所有震荡他世界的东西都能长久地远离。

可是世上事从来不能随人愿。

-----

请多多评价吧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