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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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身负皇命,自是不敢懈怠,护佑殿下不过分内之事,怎敢劳烦殿下与娘娘记挂。”
李淑妃闻言抬手示意对方同自己一道坐下,又看一眼江邵,不一会儿江邵退出屋子,开关门瞬间,又进来一位婢子,瞧穿着大抵是皇宫来的。
沈韫在坐下后就见那婢子端着一壶茶水走来,俯身目不斜视倒了两杯,放至二人跟前。那茶水还在冒着热气,婢子完成了任务,此刻已直起腰退至淑妃身后,一言不发。
李淑妃将沈韫的神色看在眼中,却半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道:“少傅还是这般客气,只施恩,却从不叫人还。心存善念,瞧这世间万物都觉着有情,茗儿大抵也是学了你的性子,这才总念着你的好,念着昭阳寺灵骨塔旧人的好。”
原是在此处等着,沈韫腹诽,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这话。
“去年秋猎消息传来时,茗儿哭了许久,你父亲得知消息后在帐中失了态,就连长公主也同陛下大吵了一架,大家都以为你和世子坠崖身亡。你父亲那边是何态度本宫不好妄加揣测,可长公主那边却是直接将矛头扣到了陛下头上。”淑妃指尖抵在杯壁上,好似自说自话,将旧事说得平淡如水,偏偏谁都知道这话中的意思不容小觑,“长公主疑心是陛下动的手,目的就是将南安王子嗣铲除干净。”
淑妃看一眼沈韫,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道:“皇族争权夺势向来残忍,有南安王身死的先例,长公主这般怀疑也不无道理,只是当着皇后和本宫的面说这话,长公主当时也是急糊涂了,没能给陛下留面子。”
沈韫可不觉得淑妃此番之言就给皇帝留面子了,开口的却是:“娘娘所言,南安王身死的先例是何意思?”
淑妃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般,不算自然地停下手中的动作,闭眼摇了摇头:“都是旧时恩怨,不提也罢。倒是沈少傅,京中具是你与世子身死的消息,若你是被赵赫囚禁在府院,那世子又去了何处?”
好一个以饵诱之,到头来竟是要打探萧稹的下落,不仅如此,还要他将自己被囚一事摆到明面上来,一副不将赵氏拉下水就不罢休的架势。
“世子去处,岂是微臣能够知晓的。娘娘也说了,微臣被囚禁在赵赫府上,连那小院都未曾出过,此番若非娘娘派了人来,微臣怕是这辈子都要在那儿度过了。”
顺势而答,若淑妃不否了沈韫这番话,那赵赫府院的那把火就只能是她放的了。既放火救了人,若无私心,就该将救的人放了,而非二次囚禁。
淑妃在套话,这意味着她的目的与七皇子等人无甚差别,既如此,他就仍手握主动权,那么是否撕破脸皮就全由他说了算。
而此刻,他要淑妃说实话。
果不其然,淑妃低头一笑,发间步摇随之轻晃,她右手一挥,婢子退出屋内,待听到关门声后,她开口:“沈少傅这是也打算同本宫僵持一月吗?”
“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沈韫对上面前人视线,面色从容有礼,“微臣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若娘娘是想同世子说道南安王旧事,微臣还是劝娘娘莫要开这个口,氏族之间虽传微臣与世子关系匪浅,可涉及旧时恩怨,纵使风月相合,也不是什么都能开得了口的。可话又说回来,虽未有明言,回长阳的这些时日,微臣也是知道一些的。前些时日张家公子因长辈身死一事伤了赵赫,此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可事实如何,娘娘真以为那是赵氏动的手吗?”
沈韫言罢便见淑妃怔了一瞬,继而像在思忖,很快反应过来:“是你动的手脚?”
“张呈奉陛下令在南安与西川的交界地勾结敌军劫杀南安王,最终导致南安军全军覆没,只他一人逃生。”沈韫一边观察对方神色一边道,“照理来说,不该只有一人活下来的,那样实在太引人猜疑了,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在全军覆没的情况下独自逃生?张呈武艺高过南安王吗?高过其余将士吗?并不。反之,张呈是因族中旧功,才得了陛下的恩典入军营。至于为何最后入了南安军,微臣不知。”
淑妃起初只是仔细听着,唯额角闪过一瞬微颤,见对方停顿不语,也明白了其间试探的意思,颇为好笑道:“照你的意思,陛下是被冤枉的?劫杀南安王的并非陛下?”
沈韫摇摇头,不紧不慢道:“微臣从未否认过陛下有意劫杀南安王一事,微臣此刻所言指的是,陛下当真没想过灭口吗?”
淑妃不语,只是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张呈是受了陛下的旨意不错,可勾结外敌劫杀南安王此等大事,他真觉得背靠张氏能保得住他吗?张氏那时似乎还并未归为七皇子党羽,他难道不知道陛下就是看中他背后无人,又不敢反抗,才将此事交到他手上的吗?若此事不成,陛下那边定会降罪,却不会降在明面上,只是张氏日后怕是都抬不了头了。可若是成了,陛下难道还会留一个劫杀亲王的臣子在身边?若陛下当真会留张呈性命,那旧时的沈凌又算什么?”
皇帝不会将自己的把柄留下,不会给落人口舌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淑妃问道。
“娘娘,您当初将张呈保下,是为了让南安的那位世子承袭爵位,得知真相后起兵造反报仇,还是为了让长阳城这位在得知真相后当堂弑君?”沈韫面上不再有笑意,话说得笃定。
淑妃闻言笑了出来,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头以袖掩面,步摇耳坠轻晃出声:“沈少傅是在同本宫说笑吗?”
“事到如今,是不是笑话还重要吗。”沈韫只是垂目看着面前人发上的朱钗步摇,“娘娘想要借南安王世子的力搅弄朝局,却不料世子自回京后就一直待在昭阳寺诵经礼佛,莫说堂前弑君,就连昭阳寺他都从未出过。”
淑妃垂手抬头,嘴角带笑:“沈少傅说了这么多,可曾想过,倘若张呈从一开始就从未收到过陛下给的旨意,一切真的只是敌军突袭才导致南安军全军覆没,而张呈只是贪生怕死,侥幸逃生了呢?”
“自然想过。”沈韫当然想过,他甚至在萧稹默认张呈就是皇帝的走狗之后依旧怀疑,怀疑这其中还隐藏着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直到此刻,“可娘娘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微臣的这番揣测吗?”
正因为是事实,也因为是将要拉拢的盟友,所以淑妃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对方的说法,直到对方将她在其中的角色道破。
淑妃没有解释,却也没有承认与否认,就好像不论是不是她,只要局势向好,她就能顺势而为,此刻也露出一副颇为欣赏的神情看着面前的人:“本宫与你母亲无甚往来,旧时却与你叔母同坐堂前聊过一段时日。你与她很像,总能以一副了如指掌的神色说出根本就不确定的猜测。说好听点呢,是料事如神,聪慧过人,说难听了,就是玩弄人心,也太过自负。”
猛然听到有人拿他和自己的亲生母亲比较,沈韫缓了片刻才又玩笑道:“在这世道,玩弄人心实在说不上是难听的话,不过生存之道罢了,何谈好坏。”
淑妃轻挑眉眼,像是意外对方的说法:“哦?是吗?那依沈少傅之言,本宫此举,岂不是理所当然的生存之道,无错了?”
意识到又被对方挖了坑,沈韫自是顺势抛回:“娘娘口中的生存之道,指的是将微臣从赵赫手中救出后又关押,还是保下张呈引起陛下与两位世子的矛盾?”
淑妃有些不满地挑了嘴角,见对方面上无畏惧的意思,也算是明白了对方想要同她硬碰硬,遂道:“茗儿命苦,生在了皇宫,生在了李氏。照理来说,皇子当是万民之上,生来就要享尽荣华富贵的命,只可惜碰上了战时。你应当知道,最初被定为前往东绎的质子并非茗儿,可没办法,太子与七皇子背后有陈氏与赵氏,陛下若想平衡朝中局势,就不可能派出任何一位前往敌国成为质子,这样只会让一方失势,另一方壮大势力。陛下比谁都看重朝中局势,若平衡不下,不单单是被派出去的质子失了势,就连他的位置也会受到威胁,他这人啊,最怕有人威胁他的地位了。”
沈韫只是静静听着,听着淑妃突如其来的诉衷肠。
“怕自己的兄弟,也怕自己的孩子,更怕朝中的大臣。”淑妃冷笑一声,面上满是愁苦,“地位低的皇子派不出去,东绎怎会要一个毫无地位的皇子作为质子,签订两国协议。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茗儿,茗儿在一众皇子中不算出众,却耐不住有个官任御史大夫的舅舅,又有个正得圣宠的母妃。除了茗儿,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可茗儿做错了什么?”
沈韫不认为凭淑妃这般沉稳布局数年卧薪尝胆的性子,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萧茗曾作为质子受了苦。若当真如此,又缘何要隐瞒怀有身孕的事情?又为何在萧茗身处昭阳寺遭到刺杀的时候只字不言?
而江氏,又为何会假意与沈氏合作,再假意投诚赵氏?
淑妃分明是在撒谎,她分明是在用苦肉计,可苦肉计这种东西,又怎么可能对沈韫管用。
沈韫不动声色,只是听着淑妃继续说下去。
“你说本宫将你囚禁在此处,可本宫此刻除了将你护在此地,还能做什么呢?难不成将你交到太子手中?又或是交到陛下手里?”淑妃眼角微红,像是痛恨自己与萧茗的遭遇,又因沈韫的误解伤心到了极致,“是,本宫是知道,这一年里你都与萧稹在一处,本宫还知此番囚禁你的并非赵赫,而是七皇子,你以为七皇子为何敢将太子少傅囚禁?陛下起了在秋猎场上杀萧稹的心,难道会在得知真相后放过你吗?你可知沈氏这一年在朝堂上过得如何?陛下要杀你,他下了密旨。此番本宫救下你,得罪的并非七皇子,而是陛下。”
沉默片刻,像是在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淑妃才又压低声音开口:“若你从本宫这儿出去,你觉得陛下是杀你还是不杀?又会如何同本宫算账?”
这是要全盘托出的意思了?沈韫腹诽,却仍是有所怀疑。
可既如此,何必放火?好似生怕人不知赵赫这边有事发生了一般。
屋内安静片刻,直到沈韫开口,而从始至终淑妃都在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娘娘若是担心陛下日后追责,不若将微臣这块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淑妃像是有些意外,没有直接答话,可面上可见动容,她似乎想听听确切的做法。
沈韫抿唇一笑:“太子殿下不是一直在寻微臣的踪迹吗,既然陛下想要太子与七皇子彼此权衡,不若将消息透露出去,由太子将微臣带回陛下面前。太子不知陛下旨意,且太子与七皇子向来不对付。张家公子此前已刺伤过赵赫,若再加一罪,虽好让外人信服,可也离间了张氏与七皇子的关系。七皇子那边自是越乱越好,可陛下未必瞧着高兴,待陛下反应过来,难免要将事情查到文台去。是以烧府院这种事情,与其让张家公子担着,倒不如由太子亲为。娘娘以为如何?”
淑妃轻挑眉眼,又歪头打量面前人,半晌下结论:“少傅可真是一位好老师。”
沈韫摇摇头:“娘娘谬赞了,若无娘娘念及旧情救微臣于危难,微臣又哪有继续做老师的机会?”
“如此?”淑妃试探道。
沈韫抬手端起桌上茶水,起身敬上:“微臣并非不懂何为审时度势,也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既要同座一席,就不该有所隐瞒才对。娘娘想要微臣实话实说,微臣亦希望娘娘不要多番试探,有些事情,还是彼此明晰来得好。如今朝局,沈氏虽不比赵陈林李,却也并非一无是处,能帮到娘娘,自是好事。既要帮,就不能一直待在暗处,与其让七皇子率先禀明陛下,反咬你我一口,倒不如先将微臣丢出去,由太子作为手中的刀剑,娘娘只管继续隐于身后即可。”
淑妃听了这话不掩面上欣喜,举杯与之共饮,又说了许多沈氏近些时日遭到朝中排挤的事情,甚至由她的贴身宫女呈来了一份官员名录。
至于太子那边要如何做,沈韫只是同对方说:“不知九皇子殿下书法练得如何?听闻殿下如今的老师是梁氏子,不若明日让微臣在一旁瞧一瞧,也借此机会叙叙旧。”
淑妃又怎会不知沈韫与梁清偃交好,自是听懂了这是要梁清偃在从中做局的意思。
但淑妃并未全然同意,却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书法一事,同学宫中人交流自是再好不过,但茗儿还是不要让他来,他这孩子嘴不严,是个没心眼的,若叫他在此处见了你,怕是没几个时辰就要说出去,坏了事儿。”
沈韫自然知晓,点头算是认同。
而在淑妃离开后,沈韫看着桌案上的茶水,加深了心中的认同。
萧茗确实是个没心眼的,身边人说什么都信,也问什么都答,不会防着自己的老师,自然也不会防着自己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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