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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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以为,初遇时对方没有发现自己。
彼时正值日落,霞光漫天,Daleth正靠在椅背上闭目歇息,的半边身子被夕阳映成暖橙色,另外半边隐没在黑暗里。
于是Lamel路过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秋色美人,落叶霞光。
他悄悄拍了照,随后又悄悄地走了。
而Daleth第一次见到Lamel,是在同一个下午的晚些时候。
暮色四合,星月渐起。Lamel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仰望天空,长长的龙骨辫被风吹起拂过面庞。
Daleth多看了一眼,但没往心里去。
他们正式认识,是在拂晓时分的车站外。
“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吗?”
“没有,请坐吧。”
于是Lamel把行李箱放在一边,在Daleth身边坐下。
“你也赶这班车呐?”
“嗯。”
“为什么买这么早的车票?”
“……因为这个时候没人起床。”
“哦……抱歉。”
Lamel呵了口气搓了搓手,肉眼可见的白雾在黯淡的光线里分外明显。
“没关系。那你又为什么这么早?”
“我?我只是想看看无人的车站是什么风景。”
“就这个?”
“是的,就这个。”
Daleth挑起了眉。
他们就这么攀谈,Daleth知道了Lamel是个旅行摄影师,Lamel也知道了Daleth是个自由作家。
“看来我们都不是喜欢受拘束的人。”
Lamel笑了笑,他嗅到了相似灵魂的气息。
Daleth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远处最后一批候鸟趁着微光起飞,与错落的枝干构成一副剪影。
深秋的凌晨有些冷,他们下意识地靠得越来越近,紧贴在一起。
“火车来了。”
Lamel忽然说。
于是二人站起来,拉着各自的行李箱往晨光的方向走去。火车像一头安静的巨兽,在此稍作停留,就向着漫漫夜色前进了。
他们上车后就分开了,Daleth看不到Lamel的位置,也就不作他想。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侧头靠着窗玻璃,像是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他看过无数次类似的情景,每次的景色都大同小异。可他仍旧偏爱靠窗,因为这里最靠近飞鸟。
候鸟会归家,但他不想再归家了。
Daleth忽然有些疲倦,阖上眼,忽然想起了刚才那位留着龙骨辫的陌生人。虽然他们连名字都没有交换,但他确实从陌生人那里得到了些许认同感。
或许还有……归属感。
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大腿,似乎还残留了些许与那人紧贴时的温度。
可他们都是飞鸟。
从凌晨到下午,身边的座位换了几批人,Daleth终于下车时,意外地看到了龙骨辫的陌生人。
Lamel也看到了他,给了他一个微笑。
“真巧?”
“不,不是巧合。”
Lamel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给他看,
“我看到了你的车票,于是我提前下了车。”
Daleth看着他,有些困惑。
“我觉得你很适合作为旅伴。即使是飞鸟,也会孤单的,不是吗?”
Lamel伸出了手,骨节分明的手看起来就很有力。
“你好,Daleth,我是Lamel。”
这是他们的初遇。
对于Lamel来说,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永远在路上。
对于Daleth来说,去哪里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必与“家人”相处。
于是在深秋里,两个孤独的灵魂作伴,继续着无止境的旅途。
Lamel慢悠悠翻着照片,欣赏着照片中Daleth的身影。Daleth靠在Lamel肩上眼神放空,思索着那转瞬即逝的灵感。
Daleth很早就默认了Lamel拍他,尽管很不喜欢自己在世界上留下印记。因为Lamel也很清楚他的底线,不会公开发表这些照片。
Lamel也不介意自己作为Daleth小说人物的原型,尽管他认为自己难以描绘。
“你为什么留着这个发型呢?”
Daleth忽然问。
“想纪念一些东西。”
“年少时的叛逆?”
“为了叛逆而叛逆。”
Daleth点头表示理解。
短短的对话,却勾起了两人一些回忆。
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像这灰暗的天空,压抑且冷漠,直到某一次的爆发——于是飞鸟离家。
灰蒙蒙的天空开始落下细碎的纯白,落到脸上,凉凉的,很快又转为浅淡的湿意。
Lamel擦了擦镜头,无奈收起了相机,也收起来思绪。
“下雪了啊。”
他听见身边人喃喃道。
Daleth怔怔地望着天空,像是迎接着第一场雪。
没有风,雪也不大,于一片静谧中无声落下,落在发丝上白了头。
两个人明明靠的非常近,可又仿佛相距甚远,还在不断疏离。这个认知让Lamel一瞬间很难过,他踟躇了一下,选择轻轻拥住失神的旅伴,握住那双冰冷的手,静静地等。
“我从没有这么看过雪。”
Daleth说。
他慢慢转过头,眼里湿漉漉的,混合着脸上的雪水一并滑下。
曾经他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长得好,懂事,几乎擅长一切。可是面对他的只有无尽的苛责。
对了,他还有个弟弟,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他日思夜想也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想哭便哭的权力,比如不想笑就不笑的权力,比如得到些许微笑或赞赏的权力……
也许也没人知道他想要什么,因为从来没人问过他。
最后他走了。
什么也没拿走,什么也没留下。
他离开时看起来像个胜者,第一次任性地把想说的全部倾倒,连最后的转身都披着夕阳。
但他心里清楚,那只是狼狈的逃窜罢了。
“我是不是很脆弱?这些事情其实很多人都在经历,远比我可怜可悲的不在少数,甚至大多数人都挣不开泥潭……”
Daleth缩在Lamel怀里,任由他抱着自己走到车站里。
“不,你很勇敢。大多数没有挣开泥潭的人,并非是因为挣不开,而是不敢挣开。他们知道眼下过的很糟糕,但又害怕改变——害怕改变后更糟,或者害怕着改变本身。”
Lamel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却没有放开Daleth的意思。不过Daleth本人也没有想下来,靠着Lamel,贪恋着这一时的温暖。
“你从未和人倾诉过吧?”
“……是的。”
Daleth抿着唇,似乎终于下定决心:
“我害怕。”
Lamel一点也不意外这个答案,他轻笑了一下,把怀里人抱得更紧:
“别怕。”
他们依偎着走过了整个严冬,从霜花纷扬到冰融雪消。
很多事情其实无需言说。
他们在漫天飞雪中十指相扣,也在雪后初晴时分相拥。
他们曾围着壁炉吃火鸡,交换沙拉味的吻。他们曾在废弃的木屋躲避暴风雪,在没有床铺的木板上交缠着取暖。他们也曾在车站互相倚靠着入眠,等待着被延误的火车。
从深秋的车站到初春的樱花道,其实并没有很久。
他们肩并肩行走。因为倒春寒的缘故,此时风雪夹杂着凋零的樱花,路上空无一人。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
Lamel说。
Daleth没有发表看法,只是顺手替Lamel整理了下围巾。
“我大概得走了。”
“什么?”
“我得走了。”
“什么意思?”
Daleth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
“别担心,Daleth,只是暂时的。”
“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一直和我走下去。
“你得明白,我们都是飞鸟。别让我成为禁锢你的牢笼。”
Lamel安抚性地笑笑。
“不,你不是牢笼……”
Daleth忽然有种巨大的不安,他抓住Lamel的袖子,一句话脱口而出:
“就算你是牢笼,我也自愿被你囚禁一辈子。”
他忽然脸红了,但是坚持直视着Lamel。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最后是Lamel先叹口气,低头吻住Daleth的唇。
“我会回来的,真的。”
这场春雪格外美,也格外冷。
Lamel的身影消失在粉白色的雪里,再无任何音讯传来。
Daleth继续着他的旅途,只是孤独的路途有些寂寞。
他有些回想不起没有遇到Lamel时的生活,哪怕看着当时的文字,也暗自怀疑着是否真的有过那些感觉。
好像确实被禁锢了呢,飞鸟。
Daleth苦笑。
但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大的,一整个冬天养成的习惯,一个春天就消弥地无影无踪。他依旧在旅行,依旧在写作,从春天到秋天,又从秋天到下一个秋天。书中曾出场的角色早就退场,连同那本书都落幕。
只是Daleth偶尔还在咀嚼,还在感怀,关于Lamel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个问题,Daleth不打算深究。Lamel从没说过谎,但也没有说过他不会撒谎。
在某一个深秋的傍晚,Daleth依旧在等车,忽然有个人坐到了他身边。
“Lamel,你回来了啊。”
“嗯。”
他很平静,Lamel也很平静。
“我之前以为,我看到你会很激动,然后冲过来抱住你。”
“然而你没有。”
Lamel微笑起来,熟稔地凑过来,Daleth从善如流地抬起头,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我想你了。”
Daleth垂下眼,靠进Lamel怀里。
他们终于再次紧紧相拥。
深秋的风有些冷,吹起满地红叶,稀稀落落地遮挡了霞光。
似乎在一瞬间,一切都回到了从前。Lamel给Daleth披上外套,Daleth给Lamel系好围巾,一起走进车站,几年的间隔仿佛不存在。
“好像一切都没变。”
Lamel感慨道。
他和Daleth的经历完全不同,但从某种程度上又很相似。他一直是别人眼中的坏学生,是所谓“混社会”的,因为他的家庭。
他的父亲是做灰色勾当的,干这行需要一点狠劲。Lamel很小就学会了其中要领,但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于是在最叛逆的年纪,他就走了。
没有吵闹,没有爆发,他安静地留下了短信,趁着夜色就走了。
“你回去是因为……?”
“我父亲,他死了。”
Daleth有些错愕,他看着平静无比的Lamel,又松了口气,保持沉默。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就算对那些事情不敢兴趣,但属于我的,我不会让别人拿走。”
Lamel下意识地望向远方,眼里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没有告诉Daleth这其中细节,但他在许诺时确实没有底。
不过现在都没事了,枷锁已经砸碎,飞鸟回到了天空。
“Daleth。”
“嗯?”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
Daleth抬眼看他,像是注视着飞鸟。飞鸟不会为谁驻留。但所幸,他们都是飞鸟,所以可以相互追随着,漂游四方。
“好。”
他伸手,和Lamel紧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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