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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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霞的弥留之际，物体的颜色会最后一次从昏暗变得清晰，从餐厅的窗口往外看去，西开教堂绿色的尖顶上，十字架阴森地展示着自己的威仪。这里并不是法国的地界，只是由于领事的强硬，才修建起了供洋人崇拜他们的神的建筑。

在这个世界上，强硬是必须的。

穆棠盯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思忖着，月亮渐渐升高，变得愈发明亮，离人也越发遥远。水晶灯的光辉充斥了这个幸福的空间，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来的早的食客已经满足地吃上了主菜，烤的恰到好处的阉鸡的味道隐隐传来，两边大约搭配了意大利洋蓟。这菜是小苑爱吃的，他喜欢多汁鲜嫩的禽肉。但今天晚上小苑吃不到了。

穆棠曾经想过，如果……如果崔小苑今天和他一起把这顿饭吃了，他就权当自己还能在崔小苑心里占上一小块地儿，那他也能知足了，也算没白活一次，白爱一场。他就什么都不去和那个姓李的警官说，哪怕那个姓李的再作什么妖蛾子，他也认，大不了就是斗斗看。

只有杨静晖，他知道自己是一点也斗不过的。所以他本来想过做个善人，反正以后他还有天长地久了，和杨静晖在这儿只争什么朝夕？

可他现在赌输了他早就想过可能会输的局，哪怕是预见过的结果，人也还是会怒火难熄。只要杨静晖一回来，崔小苑准保就把自己抛诸脑后。他太了解崔小苑了，他越是可爱娇美，就越是残酷漠然。哪怕在床笫之间，两个人发丝纷乱重叠，连手指都交缠在一起时，看着自己指缝间，崔小苑粉白纤细的指尖，穆棠都会想，那是一双连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自然也不会想去握住什么的手啊。如果不是自己一味用力去抓住，那双慵懒的手，一定就会在肉体的撞击之间滑落开去。

那是在一个没有杨静晖的世界里，无欲无求，不爱不恨，绝不会被弄脏的仙人的手。

人越是长心肝，就会越多烦恼，烦恼和欲望多了重了，就会从心底里泛上来，像尘垢一样覆盖脸孔，身体污臭，腋下生汗。一个人能长成崔小苑那样不染纤尘的天仙似的模样，一定也是天仙似的无情。

凡人拿天上的仙人能怎么办呢？

只能下最狠的心。

小时候，穆蓉给他讲过的故事里，聪明的阿拉伯银匠哈桑，就是靠着偷走了神国公主的羽衣，才叫公主再变不成天鹅飞走，终于和公主成了夫妻。

果断，强硬，只有这样才能把天女攥在自己手里。

穆棠向侍者要了电话，打给英租界的公馆，问崔小苑有没有回去？小王有没有跟着？结果自然是没有，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他感觉连侍者都在偷笑。

“好笑吗？”他陡然开口。

侍者的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惶恐神色，穆棠才惊觉自己失态了。他拿出钱夹，一口没吃，照旧结了帐，并给了丰厚的小费，然后自己驱车来到警察局，找到李济远，说明了来意。

“我还以为等不到您了。”李济远客客气气地奉上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茶水，“您愿意帮我们这样的忙，柳厅长也定然要承您的情，您知道，改换国体的事情基本算是定下来了，现在正是怕出一点岔子的关键时刻。”

穆棠心里冷笑，改换国体，把封建复辟说的倒好听，但他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到底是要和皇上的狗做交易。“都是为了稳定市面，这事，我也是偶然得知。”

“这个自然，一切都是为了大局。”李济远应声虫似的重复着穆棠的话，然后才用很卑微的语调向穆棠确认了，警察真的可以尾随穆棠的行踪。

穆棠忍住自己扭住李济远的头发，把他谄笑着的脸朝下砸进烟灰缸的冲动，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嗯，然后就径自出门，把大别克轿车油门轰大，竟也不管警察能不能追上了，就向前开去。

他开的那样快，竟比一路晃晃悠悠的崔小苑和杨静晖还早一步到了日租。穆棠才熄了火，就看见远处走来两个男人。开车的疲劳从心底泛起，他下意识把金丝边的眼镜摘了下来，拧住鼻梁，突然，为什么？他怔忪地看着手里的眼镜，就……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不愿意看清，还是宁可当个睁眼瞎吗？

穆棠把眼镜戴了回去，毫无必要地调整了一下围巾，又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往后梳了一下发型。

他眯了眯浅色的眼睛，街对面崔小苑笑得酒窝深深的脸已经清晰可见了。

“穆棠？”崔小苑有点心虚，快步穿过街道，“你……你怎么来了啊？”

穆棠倚在别克的车身上，用只是有一点点抱怨的口气说：“八点了。”他指了指腕间的瑞士手表。

杨静晖往前走了一步，把崔小苑侧挡在身后，“怎么了？”

“我和崔小苑约了今晚一起用餐，结果，”穆棠笑得古怪，“小苑总是忘东忘西，真拿他没办法……诶，不会吧，总不能是静晖兄你拦着不让他过去吧。”

“是我，”杨静晖再一次在崔小苑之前开口，“是我扣着他，不叫他过去的。”

这个答案是穆棠万万没想过的，他惊怒交加，再维持不住笑僵的表情，脸上一下子显出凶恶的神色，“你凭什么？”

“你又凭什么邀请小苑一起吃饭呢？”

“我们是爱人！”

杨静晖拉着崔小苑的手上用了力，制止了崔小苑开口，“你和你兄弟的妻子做爱人？”

“还提什么老黄历。”

“你怕了？不用怕，穆棠，我答应过你不说的事情我当然没有说，但我也自然会知道我该知道的事。”

“什么意思？”穆棠才问出口，不等杨静晖回答，那个恐怖的答案就已经自他心里生出来了。

杨静晖看到穆棠的表情，也就知道自己不必再回答这个问题。“你姐姐喜欢说，神是公正的，他确实是公正的，不是吗？”

“我……”穆棠的胃绞痛起来，他想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多希望这个晚上没有来过，他眼前一黑，向前踉跄了半步。杨静晖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穆棠，你不会一直没吃饭吧？”崔小苑也着了急，从另一边贴上了穆棠的手臂，“我有炒果仁。”他看向杨静晖的大衣口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竟然是中国地的警察和日租界的巡捕一起。杨静晖变了脸色，他猛然看向穆棠，穆棠脸色惨白地也看向他。

杨静晖摇了摇头，而穆棠却扯了扯嘴角。

那是笑吗？还是……哭？

“小苑，你当心穆棠！”说完，杨静晖转身就跑，崔小苑眼睁睁看着那群官差朝着杨静晖的方向追去，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只能放开穆棠的手臂，冲过去，随便扯住一个，几乎是跪在地上抱住那个人的腿，他感觉自己被踢了一脚，但总之不能放手，他只是想，少一个人追过去都行。他记得三不管上遇到的那个混混说，晚上也要和兄弟们来找杨大哥，如果他们来得及时，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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