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时候,那也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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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穆棠再不吭声,没几天,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听到了风声,崔老板从穆二爷家里搬出来了!
穆二老爷是所有喜出望外的人里,最大喜过望的那个。儒家的经典《公羊春秋》有云,今夫《春秋》之义,莫大于复仇,九世之仇也要报,而他都已经蛰伏了好几个月,算得上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他必叫崔小苑这个下贱东西尝到苦头。
穆二老爷虽然被穆棠从家里各种买卖里踢了出来,但到底不可能一点分红不给,何况他手里也有继承的祖产,平时又抠门,真想撒钱的时候,竟也能拿出大笔银钱。
有的人就是这样,宁可饿着自己和家人,吃菱角汤都不往里面打鸡蛋,也要花钱恶心自己的仇人,别人不痛快比他自己享福更叫他满足。
一个道上的老混混拿了钱,和徒子徒孙们商量,你们说,咱是去砸崔老板的场子呢,还是找他的金主再要一笔钱,让他阻止咱去砸崔老板的场子呢?有喜欢崔小苑的小流氓当即就说,那当然是再去讹一笔啦,又不耽误咱看戏,又多来一笔钱,这不好吗?
老混混当场夸了这个小流氓伶俐,一行人收拾立整,去求见穆棠。没成想,穆棠竟说,这事儿,不归他管。
那归谁管呢?连闹义和团时都能滚刀肉似从八国联军那里骗到钱的老混混犯了愁,总不能是俩人分手了吧?不过,老混混也并没有放弃这条生财之路,他干脆找上崔小苑本人,开口价也说低了些,这总没问题了吧?他寻思着。
结果,崔小苑听明白了来意,兴致勃勃反问道:“那我要是就不给钱,你们真预备砸我的买卖啊?”
老混混横起一脸肉,粗声粗气地威胁说,管教您唱不下去。
一个光艳照人的笑容绽开在崔小苑脸上,他连声音也是轻快的,“那敢情好,您有本事就来哄我呗,闹上报纸才好,闹得人尽皆知我崔小苑在天津混不下去,更好,端看您本事。”
老混混当场傻了眼,这可是他职业生涯中意外的一次失败,他拿捏演员怕事的心态一向极准,怎么会翻车?他自然不知道,崔小苑早打听出来,警察谁也没抓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要是被混混挤兑出天津,没了饭辙,杨静晖不就再没有借口说不带他走。
他不就能冠冕堂皇地贴过去,“饭碗叫人砸啦”,一句话,他不信杨静晖不心疼。
果然,转天,崔小苑在春和茶园登台,他是那天的大轴,本来座无虚席的场子前排观众一见他,当场站起来好几个,“唱的嘛玩意儿!”观众席上一阵倒好就把他第一句唱词倒闷了回去,崔小苑心知这就来了,本着再唱不了几回的心,他反而抖擞起精神,只听得他一句一句,字字清晰,拍拍工稳,声遏行云。
小流氓心里真是想喊好,可惜他们也是有道上的规矩,钱都拿了,只好咬牙继续:“这也配叫角儿?退钱!退钱!下去吧你!”
旁边一个流氓平时只听时调和快板的,也听不出崔小苑唱的哪里好,但听出小流氓喊的不够卖力,他怕到时候老混混怪罪,心里着急,只好抓起桌子上的茶碗,抡圆胳膊,往台上砸去。嘿,嘛叫砸场子呢,这就是了。
崔小苑今日去的是《玉堂春》的苏三,本就披枷带锁,一个茶碗飞过来,站在那里不好活动,干脆改了动作,哀哀一跪,躲过茶碗,顺势启唇接着唱道:“吓得我胆颤又心寒…… ”
多无助,多可怜的弱质纤纤。
实在漂亮极了。
情知这场戏好不了的观众,还能留下来,要不是忠心的戏迷,要么是那种一见到有热闹就两脚于地上生根的闲人。这时双双觉得今日可算来着,轰然叫起好来,一时压过了混混。只戏园子的老板在后面急得直跺脚,暗暗使人去维持场面。至于崔小苑则是继续跪在台上,做他该做的戏。
流氓也是人,何况队伍里还有叛徒,骂着骂着,就有人津津有味听了起来,等台上唱到“纵死黄泉也甘心”,几乎一折都要过去,这才想起正事,反正现在该轮到左右两个老生念白,也没人想听老头叨叨,就赶紧高喊:“崔老板,您要是识相,就赶紧滚出天津!不然,以后每场戏都这么热闹,您可别怪我们不给面子!”
该到玉堂春站起来了,崔小苑感觉自己也真是忍够,他才想借着戏词,直指台下人骂两句,没成想站起来的一瞬间,双眼竟是一黑。他忘了这些天自己没着家,更是几乎忘了吃饭,千头万绪,全凭一口气支持到现在。肉体终究是比灵魂更脆弱的东西。
只要一点心血没供上来,崔小苑的意识还清醒着,却已经不能阻止自己跌在台上。这样的姿态确实是美丽的,红衣包裹着纤细修长的身姿,花瓣一样零落。
观众屏住了呼吸,玉堂春此时本也该摇摇欲坠的,然后才能站稳,接着唱下面的词。
可是崔小苑再没有起来,也没有再唱。
一片哗然之声霎时间响彻了茶园。
这样的事情当然算得上新闻,至少对于开在天津地界的小报馆来说,比什么日本国总理反对袁世凯总统更值得报道——都什么年代了,谁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转天早晨起来,抖开女佣烫好的报纸,穆棠几乎以为自己近视更重了,他简直看不清油墨印刷的字,什么叫名伶昏厥台上?
这是他把崔小苑赶走的第五天早晨,也是他后悔的第五天。指什么东西发誓都行,那时他就是生气乱讲,如果他真存了叫崔小苑有一点不好的心,叫他死后下火狱去。穆棠的能量在天津城里当然不算小,何况干出这事儿的就是他亲叔,都不到吃午饭的时间,穆棠已经搞明白了来龙去脉。替他办事的一个掌柜心里存了无数纳闷,终于还是再确认了一遍,东家,他说,咱要是真把这个套儿下给二老爷,他老人家真就要赔的底儿掉,从此算完了!
穆棠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金表看了看时间,他已经不耐烦起来,“他这些年从公帐里挪钱,三叔四叔都不是晓事的,可以不知道,你们真就一点都不知道?我平日就是懒着管这些小钱,如今我想叫他还,他就得给我还上,大不了公堂见,哦,现在改叫法院了,您最知道,我是不在乎脸面的。”
“那您平日不管,现在怎么就…… ”掌柜的吞吞吐吐,“要为了崔老板的事,二老爷是糊涂,不应该,但您和那位不也……”掌柜忍不住思忖,莫非这就是多年隐忍,直到放纵二老爷贪到全家都忍不下去,公堂之上不能不管,才一举发作,二少爷心思也太深沉。
“我们自己的事,他一个棺材瓤子也配来管!”心思深沉的穆棠忽然提高了嗓音,“不管什么时候,那也是我的人!”
只是凭穆棠再不乐意,大风吹倒了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事到此处可算是沸沸扬扬了,连着好几日都做了《民声画报》报馆里小记者们茶余饭口的话头,宋青乔端着茶缸走过去,只是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心里却是叫苦。
他也是池鱼,穆棠手底下的人这个月都没再给报馆送钱,至于原因,宋青乔觉得自己了如指掌——杨静晖可是和他一起去探病的崔小苑——因此任他多厚的脸皮,也没好意思再上门去讨。
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宋青乔反正不明白,杨静晖连船票都买好了,该见的蔡将军也已经见过,只待找机会再见上一面,谈妥那位脱身回云南的方略和军队上的安排,就可以离开天津这个是非之地,东返日本。
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穆棠欺骗在前,崔小苑分手他也没话好说。问题还是在杨静晖,就这么有今天没明天的,还非得赶着,谈一场老房子着火的恋爱吗?
宋青乔这样想着,呷了一口苦涩的茉莉花茶,心里自是默默垂泪。
以后,不会钱都只够喝这正兴德的散装花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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