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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英雄须住白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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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个人幸福才难啊。”

-----正文-----

天津水土没什么养人的地方,水咸土碱,春天大风能把小孩刮天上去,秋天几个月不下雨,哪里能比得上靠着一片泽国的保定。但崔小苑就是出落的越发光彩照人了,哪怕他唱梆子出身,京剧好多都还不会,好些剧院老板,也对他慢慢客气起来——有这样的一张脸,想没有前程都难。

是为什么呢?因为在天津能吃意大利人卖的正宗的老拿波里冰激淋?因为天津观众捧着,红气养人?杨静晖端坐在教室里,拿着英文编写的课本,胡思乱想着。

这都第几个人了,拐弯抹角和他打听,崔老板背后有没有靠山?怎么?要是没有的话,你们就要下手了还是怎么样?杨静晖真恨不得撂下脸,来一句,我就是他的靠山。但这也就脑子里想想,过过不道德的瘾,真叫他说他是说不出口的,崔小苑清清白白的人,怎么能从他这里造出这样的谣言。

事情就是这样叫人失望,他来天津预科都读完了,如今也进了学,杨老爷喜出望外,忙给宝贝儿子在天津买了房产,叮嘱他万事毋需操心,只有学业要紧。不过,杨老爷自己却是不亲自来的,他说进天津城就心慌,头晕,看不得街上露白胳膊的女的,也受不了路灯,太亮了,晃眼。因此杨静晖一个人住起一栋别墅,自然叫崔小苑也搬了进来。

结果呢,崔小苑一天天漂亮起来,杨静晖一天天明白自己的心,但他就是不好意思——抗婚他倒是好意思,他能忍受得不到崔小苑,可他忍不了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成亲,杨老爷说,都是杨大姑娘寄回来的那些洋小说害了自己儿子,为此还和自己亲弟弟动手干了一架。

然后,杨大姑娘就又寄来新的小说,这次倒不是洋文的了:《弁而钗》,《绣榻野史》,《宜春香质》。杨静晖翻了两页,闹了个大红脸,赶紧卷了,堆在他那些专业书后面去了事,他早知道自己这个堂姐只有表面贤淑,打量他猜不到最近她在天津做的那些事吗?好几件都是要掉脑袋的。

早晚……自己也能做一样的事,谁还没有英雄梦。讲台上,老师忽然说起和课本毫无关系的事,从解刨说到科学,说到一个叫布鲁诺的意大利人,说到火刑,说到反对暴君,说到开启民智。杨静晖回了神,他和很多同学一样,就喜欢听这些有的没的,如今天津报纸上也净是些耸动的消息和故事,去年死了的鉴湖女侠,今年秋天还有学生在偷偷作诗纪念。

梦就做到下课吧,散了学,少爷们热情一阵,喧嚣一阵,又说起吃的穿的,当然还有戏,太多人爱听戏了,于是一些人勾肩搭背就准备去茶园,没想到,才出了学校的楼,众人便注意到街面上人俱是惶惶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该哭还是该怒吼,该准备红的还是准备白的,抬轿子的和骑马的在争道,人和人撞了都不知道说一声,不好意思您嘞,一问,少爷们也傻了,竟是光绪帝驾崩,西太后也一并薨了。

西太后这样死了,岂非英雄无用武之地。一个没道理的念头闪过杨静晖的心,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国丧,唱戏肯定不能再唱,不知道崔小苑那边是不是也惊慌不安,他赶忙回家。

到了家里,崔小苑已经在了,正在那里逗鹦鹉,鹦鹉也是聪明,这会儿正张着嘴,发出人的声音:“死了!死了!”

杨静晖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崔小苑,他仰着笑脸迎上来,献宝似的把鹦鹉捧给杨静晖:“杨大哥,你瞧,好聪明的鸟。”

“哪儿来的?”

“有个当铺的少东家送我的。”

“他给你你就收呀,这些人只怕都存心不良。”

“能有什么不良的?”崔小苑顶嘴道。

杨静晖的借口简直是放在口袋里的零碎,随时取用方便,他张嘴就来:“皇帝、太后去世是国丧,哪里能第一天就这样玩物丧志,当心遭了小人的检举。”

“我可不觉得那位少爷送我鹦鹉,是为了这个。”崔小苑今天不知怎么的,就是要把话赶上话。

“那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崔小苑比杨静晖矮,他站在那里,微微抬头,眼睛上挑着,清泠泠地盯着杨静晖:“是为了讨我喜欢。”

“这就更不能要了。”杨静晖被挤兑的,到底还是把心底话说了出来。

“大哥凭什么立场和我说,这鸟要不得呢。”

“死了——死了——”鹦鹉又开始说话,这次倒真说杨静晖心坎里去了,他想,这可真是要死,他的脸已经逐渐泛红,他知道,自己连耳朵都热起来。

崔小苑却是冷着脸站在那儿,肌肤胜雪。

不知怎么的,杨静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也是听杨老爷说的,说他过去的一个上官,便是因为国丧期间淫乐,被政敌陷害。但崔小苑和自己,关起门来,难道还能有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不成?想到这里,杨静晖才意识到,就像桥都断了,他还在这里空想对岸的风光。

抢在崔小苑要翻脸骂人前,杨静晖开口道:“你若不给我一个名分,我总是要惶恐的。若名分早定,你收多少,我也没二话了。”

崔小苑愣了愣,白玉一样的脸颊几乎是一下子就涨红了,“我还以为是大哥你……所以我才想逼一逼,我,哎呀,这。”崔小苑语无伦次了好几句,干脆也不说了,他直接扑进杨静晖怀里,吻上了那双肖想已久的唇。

紫禁城大约已经一片缟素了吧,杨静晖最后从脑子里彻底挥走了这个念头,桥已搭好,外面天翻地覆也和他不相干,他只想领着崔小苑渡过这条爱河,到对岸,春光正好,阳春入怀。

此岸风光旖旎,杨静晖自可与崔小苑关起门来,乐来天不管。只是,他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太后的死并不是一切变好的开始,并不是从此人们终于可以大口的喘气。随着时局变坏,杨静晖越来越相信,他还是有做英雄的机会的,正是该他们这代人起来的时候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脑子里都没什么回得来回不来,志士们天天都聚在一起,从早到晚谈的只有大事。天津的大风许是比沛县的更大,把人的心都吹到天上。

而小小的崔小苑在睡在被子里时,拱起来那么一点点弧度,像贝壳里的珍珠,不仔细瞧都找不见。杨静晖当时想,要不就死了,要不就把新政府带回来。如此,还有什么必要说再见,他于是就这样出了门。

为此,往后很多年,他都只有悔恨。

革命哪里是他想的那么鲜花着锦的玩意,他眼看多年的友人被打死在当场,红的血流在白的雪上,原来新鲜的死人是这个样子。从滦洲,到天津,又南下,然后北上,在河南,山东,甘陕,到处流浪,他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过去实在太天真,中国的腹地已经快被榨干了最后的生机,一个村又一个村,人活得都不像个人,而他还在天津的大学堂里谈论议会和选举。

民国,看起来没有哪里比大清国更好,可他为这个新生的东西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他还是医学生呢。他甚至还离开了崔小苑,就为了这么个破东西。

他只能走下去了,哪怕东渡日本,又回来天津,杨静晖有时候甚至想,他是真的大公无私,就是要吊民伐罪,还是单纯自己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人的命只有一条,给了这里就不能给那里,如果崔小苑一直恨自己也就罢了,可偏偏,崔小苑也是和他一样,没有半点慧根,只知道执迷不悟的笨蛋。

杨静晖漫长的沉默叫宋青乔愈发惴惴不安,“你言声啊!”他催促着。

“老宋,你谈过对象吗?”杨静晖仿佛终于回过神,却是这样反问了一句。

“没……”宋青乔下意识回答。

“那等你以后谈了就懂了,等我把崔小苑带出来,咱们再说咱们的事,现在我却是没心情了。”

宋青乔心里大骂一声我操,“老杨!说好的做大事呢,你当年能说走就走,怎么火里血里走一遭,反而……”他说不下去了,他真搞不懂。

杨静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就是因为走了一遭,要不然还不知道呢,换个总统简单,让一个人幸福才难啊。”

他站起来,拍了拍呆立在那里的宋青乔的肩膀,把大衣往肩膀上一甩,就推门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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