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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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一条无声的河,悄然流过每个人的生命,转眼间三年过去了。那场血腥的夏天像一场梦,留下的伤痕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始终刻在每个人的心底。阳光炙热的六月,李天佑的高中时代画上了句号,毕业典礼那天,操场上挤满了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栀子花的甜香。成绩单发下来时,他站在人群里,低头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全省第三,669分,一个足以让小镇骄傲的数字。班主任拍着他的肩,笑得满脸褶子:“天佑,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上上海那所大学,前途无量啊!”同学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恭喜他,他却只是淡淡地笑,眼底藏着一丝挥不去的怅然。
那天晚上,他在宿舍收拾行李,窗外蝉鸣刺耳,热风吹进来,卷起桌上的书页。他坐在床边,拿出信纸,提笔给高强写下最后一封信。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写得很慢,像在跟过去告别:“高强,我考了全省第三,九月要去上海上大学了。那儿很远,我妈说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我有点怕晕车……学校最近修了个新食堂,菜还不错,就是没有你爱吃的辣子鸡丁。我总觉得,如果当初我没冲进那间屋子,你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他写到这儿,手抖了一下,墨水洇开一小块黑晕。他咬着唇,眼眶湿了,可硬是没让泪掉下来。他叠好信纸,塞进信封,贴上邮票,第二天寄了出去。
信封消失在邮筒里,像一颗石子沉进湖底,他知道不会有回音。三年来,他寄了十几封信,每封都写得像日记,可高强一次也没回。他明白,高强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心里的那道坎太深,深得连字都写不下去。可他还是寄了,像一种仪式,像在告诉自己,他没放弃那个曾经的少年。
九月初,他拖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烈日晒得地面发烫,空气里混着汽油味和人群的喧嚣。他回头看了眼小镇,低矮的楼房在热浪中模糊成一片灰影。他上了火车,靠窗坐下,玻璃映出他清秀的脸,眼神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沉稳。他知道,上海是新的开始,可心底那块空缺,像个永远填不上的洞。
方载舟的高中时代结束得没那么光鲜。高考那天,他坐在考场里,盯着试卷发呆,数学题像天书,语文作文写了一半就卡住。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学,也没多大期待。成绩出来那天,他拿着一张刚过二本线的分数单,回了家,父亲拍着他的肩,低声说:“考不上就别勉强,跟你表叔学修车吧,男人得有门手艺。”他没吭声,点点头,第二天就收拾了几件衣服,去了表叔的汽修店。
汽修店在城郊,铁皮屋顶被太阳晒得滚烫,里面满是机油味和铁锈气。方载舟穿着油腻的工装裤,每天趴在车底修发动机,手上满是黑乎乎的油污,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脏东西。刚开始,他不习惯,累得腰酸背痛,晚上睡在店里的简易床上,蚊子嗡嗡地咬他一身包。他咬着牙干,学会了换轮胎、修电路,学会了跟客户砍价,学会了在烈日下眯着眼抽一口廉价烟。他才明白,生活不是学校里的打架和义气,而是一天天的汗水和钞票,苦得像嚼黄连。
两年后,他在汽修店认识了个女孩,叫小雯。她长得漂亮,眼睛大得像会说话,笑起来嘴角有个小酒窝。她是附近饭店的服务员,经常来店里送外卖,时间长了,两人熟了。小雯喜欢他壮实的身板和偶尔露出的憨笑,他喜欢她爽朗的性格和做菜的手艺。交往两年,他们吵过架,分过手,可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那天晚上,他在汽修店门口,借着昏黄的路灯,掏出一枚便宜的银戒指,红着脸说:“小雯,咱结婚吧。”她愣了一下,眼泪啪嗒掉下来,扑进他怀里点头。他咧嘴笑了,露出两排大白牙,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个家。
婚礼很简单,在小镇的饭店摆了几桌,亲戚朋友挤在一起喝酒闹腾。他穿着借来的西装,有点紧,袖口磨得发白,可他站得笔直,像棵挺拔的树。小雯穿着红色旗袍,笑得像朵花。他端着酒杯敬酒时,脑海里闪过高强的脸,想起那句“我的一辈子已经被毁了”,心一沉,酒杯抖了一下。他低声自语:“强哥,你要是能看到我现在这样就好了……”他喝干了杯中酒,辣得喉咙发烫,眼眶却有点湿。他知道,生活不容易,可他得往前走,像男人一样扛起责任。
高强在青年教管所待了三年,像被困在一座灰色的牢笼里。教管所的日子像一台机器,每天按部就班地运转。早上六点,刺耳的哨声把他从梦里拽出来,他揉着眼睛起床,穿上灰扑扑的囚服,跟着一群少年去车间。车间里满是布料味和机油味,他坐在缝纫机前,低头缝衣服,手指被针扎得满是小口子,血渗出来,他也不吭声,只是拿布擦擦,继续干。下午在操场跑步,高墙挡住天光,风吹过时带着股铁锈味,像在提醒他自由有多远。他瘦了,脸颊凹下去,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曾经校霸的嚣张像被风吹散的烟,再也找不回来。
夜里,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发呆。李天佑的信他都收到了,每封都叠得整整齐齐,藏在枕头下。他看过无数次,纸边被磨得发毛,可他从没回过。他想写,想告诉李天佑他过得不好,想说“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可每次提笔,手就抖得写不下去。他觉得自己脏,脏得像下水道里的垃圾,连碰李天佑的信都觉得自己会弄脏它。他把最后那封信攥在手里,读到“是我害了你”时,眼泪掉下来,砸在纸上,洇出一片模糊的墨迹。他咬着牙,低声说:“天佑,不是你,是我自己……”声音低得像耳语,被夜风吞没。
三年后,他出狱那天,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他穿着教管所发的旧衣服,背个破帆布包,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他的头发,沿着脸颊淌下来。他没回家,父母早就不管他了,他也不想回去面对那栋冷冰冰的房子。他想办法找到方载舟,敲开汽修店的门。方载舟正在修车,满手油污,看到他时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强哥,你出来了!”他扔下扳手,拍了拍高强的肩,眼里闪着光。
高强低声说:“舟子,借我五百块,我要走。”方载舟皱眉,想问他去哪,可看到他眼底的死寂,话咽了回去。他掏出钱包,把里面的两千块都塞给他,低声说:“有事给我打电话,别他妈一声不吭就跑。”高强点点头,接过钱,转身走了。雨水打在他背上,帆布包被淋得发暗,他没回头,像个影子融进雨幕。
他买了张去深圳的车票,挤上长途大巴,车厢里满是汗味和烟味。他靠着窗,盯着窗外模糊的风景发呆。到了深圳,他在工地找了份活,搬砖、扛水泥,每天干到天黑,汗水混着灰尘淌下来,衣服黏在身上,像第二层皮。工棚里热得像蒸笼,晚上睡在铁架床上,蚊子嗡嗡地咬他一身包。他不跟人说话,干完活就蹲在角落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比以前多了几分硬气,像在跟命运较劲。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赎罪,也许是新生,可他知道,他得活下去,哪怕像条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