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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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常年敲击键盘而格外灵敏的手一页一页,不紧不慢地翻动着一份文件,翻到一半便把它放下,文件扉页中有一行字格外明显——“收养申请书”。
裴语气色很好,她喝了一口茶,看向对面视自己为救命稻草的男人。
“顾总,这是什么意思?”
顾琛神情倦怠,眼下乌青,注重形象管理的他头一次以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出现在他人面前。
立于一侧的李言咳咳嗓子,他只辞职了三个月不到就又被顾琛以两倍年薪给请回来了。
“这是收养申请书与财产赠与合同,顾总希望能够收养裴越作为养子,裴越成年后就可以直接继承顾总的一定股份和固定资产,之后还会有具体的培养计划,领养只是走个形式,您还可以继续抚养他,顾总也会给予足够的生活费,履行应有义务……”
裴语淡淡瞥了李言一眼,后者就识相地闭上了嘴。
“我不明白顾总为什么要收养我的孩子,我还活着,不需要任何人来横插一脚,顾总想养孩子可以自己生,也可以去很多地方领养,至少我家孩子和我都不喜欢顾总。”
顾琛迟钝地抬头,被裴语并不尖锐,却有力量的眼神给刺中。
“……我想活着。”
“我只是想活着,但讨厌所有人,也被所有人讨厌,我本来觉得无所谓,但是他走之后我太孤独了,一个人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凹陷下去的脸上扬起一个凄惨的笑容,顾琛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的,从高楼摔下去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自己被无数个黑影追杀,他只能徒劳地在荒原上跑,但不管往哪个方向跑最终都会跑上高处,或是天台,或是山顶,更多的时候就是在那栋别墅的三楼,他想跑下去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最终结局都是一双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的手对准他,用力一推,把他推进没有尽头的深渊。
那种失重感最开始会让他猛地醒来,但越到后期持续得越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下坠,而和陈道情的过往会重复在他眼前播放。
陈道情的声音会放大,他看见陈道情深情得虚伪的眼神,感觉到他拥抱自己的触感,甚至于闻到他身上让人舒心的味道,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他会尖叫,乞求这个梦快点醒过来,他要逃出去,但失重下坠的感觉只会无限延长,直至顾琛崩溃。
一夜的入眠没让他得到放松,反而更加歇斯底里。
“我害怕在梦里见到他,不敢睡觉,可一到晚上我就觉得他就在我身边,问我要不要吃他煮的面,我能在亮得我眼睛疼的灯里面看见他,还有水池,玻璃,植物……”
顾琛的眼神开始四处飘忽,他的两只手不安地摩挲在一起,肩膀颓废搭下来,他已经临近崩溃,却还在努力绷着最后一根弦不至于惨烈地崩掉。
“但他喜欢裴越,那个孩子,他喜欢孩子,如果我收养了裴越,梦里面他就一定不会要杀我了……”
他突然拉过裴语的手,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个东西塞进裴语手心里,又紧了裴语的手生怕她不要。
“你是被顾沉救过的人,你把这个还给他,让他原谅我好不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让我收养裴越吧,我真的想活下去,但我不想变成顾沉,我是顾琛啊,我不是他啊……”
裴语眼睁睁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俯在桌子上痛哭,她诧异地看向自己弟弟,后者也无奈地朝她摇头。
等顾琛的哭泣声渐渐停下来,裴语才缓缓开口:
“顾总,我一直认为因果是不能分开的,你现在的状态不是给点钱,收养一个孩子可以解决的,我弟弟在你手下工作我都不支持,又怎么可能把我的孩子交给你?”
“我和小言都是从小山村走出来的,他一直想去什么职位你不是不知道,但在你手下待了这么多年还是你的私人秘书,就因为他任劳任怨好使唤,换了别人来伺候你顾总是三个月都待不下去的,由此您的作风可见一斑。”
“话我已经说开了,顾总也别怪我说一句你和陈先生的结局是注定的,不会变。”
裴语礼貌地笑着,把那叠文件推回到顾琛手边,只收下了顾琛塞到她手里的东西。
“我真心希望你能直视自己,不要再回避了。”
裴语利落地起身,离开这个落座在高楼里的咖啡厅,这里来往的人个个光鲜亮丽,过着快节奏的生活,无人在意这个希望破灭的人。
顾琛艰难地勾起嘴角,在咖啡杯里看见自己的样子,又无力地垮下去,定在座位上,脑子里盘旋着裴语的话——
直视自己,直视自己,直视自己……
那自己是谁呢?
一道响亮富有活力的女声从后传来:
“顾总?”
顾琛的头仍低垂着,没有力气抬头看她。
这个叽叽喳喳的女人说话连绵不绝,而顾琛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直到一个人影落座在裴语刚刚离开的地方。
“顾总,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您还记得我吗?”
顾琛极慢地抬头,看见一张明亮的脸。
他皱起眉头,觉得有点熟悉,但始终想不起她是谁,直到她胸前外套上的一枚胸针的光闪进了他的眼睛。
顾琛的眼睛受不了强光刺激,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这个女人。
价值一辆豪车的项链,高尔夫球场上天真得像他母亲的女孩,还有香江赌桌前完全不懂规则胡乱出牌的小白。
“你不是……”
不是那个被陆契玩够抛弃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人吗?
女孩比几年前在香江时成熟不少,她依旧笑得很开朗。
“是啊,我的确经历了些很难说清楚的事情,我父母都差点以为我死了。”
阳光隔着玻璃洒到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更加生机勃勃。
“我当时走了弯路,也看清了很多人和事,还是回来了,还活着。”
她递了一张名片给顾琛。
“我回来之后去读完了大学,虽然没什么用。现在我和朋友开了一家甜品店,靠着自己生活,开始真的很难,但我的朋友陪着我走了过来,我
以后都不会去打高尔夫了。”
注意到顾琛一直看着她胸前的胸针,她解释道:
“我把当年那个男人送我的项链改成了这个胸针,店面经营得再困难也没卖掉,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过那样的生活。”
顾琛半张着嘴,心里有某种触动,他怔怔望着当时以为注定陨落的女孩,眼睛一眨,又流下一滴泪。
“我不怎么看新闻,也不知道顾总你发生什么事了,但感谢你当年在我失踪后给我家人送去的钱。”
“……那不算什么,你忘了吧。”
女孩望着他怅然若失的样子,摘下了胸前的胸针递到顾琛手边。
“请把这个当成谢礼吧,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不需要这个来提醒自己了。”
她边走边朝顾琛挥手:“再见顾总,我妈妈知道我见到你的话会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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