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情,但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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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珒像是纯粹为了给江驹臣添堵而来。
他听完江驹臣的话,站在床边沉思了一会,然后放下粥碗,又把医生叫了回来。打开手机,通讯录摆在江驹臣面前,戳进季绾的页面。
“驹臣,”他说,“我现在就拨给季小姐,把这件事告诉她。”
然后把手里攥着的医生推上前:“或者在这之前,让医生给你打针。”
夹在中间的可怜医生吓得发颤,在商珒的强逼之下,抖着手又拿出了针剂。药液注入针管,他颤颤巍巍地抬头,又撞进自家家主冰冷凝霜的目光里。他下意识往后退,又被商珒重重抵过肩膀。
商珒勾了勾嘴角,手机拿近一些,放在江驹臣眼前,毫不示弱地低头看向那双怒意盈蓄的眼。
江驹臣深吸一口气,气得微微发抖,这几年来哪里有人胆敢这样胁迫他,偏偏算来翻来覆去总是商珒一个人,像是命里欠下的孽债,还多少年也还不尽。他努力平复呼吸,开口声音哑透,几乎是一字字的质问:“你这次来,就是为了接着和我算陶家的账?”
商珒怔住,他徒劳地张了张嘴。
江驹臣已经别过头去,多一眼都不愿意再看他,将刚放下的衬袖再挽起来,冷声命令医生:“扎。”
针尖切开苍白的皮肤,医生推药速度很慢,江驹臣漠然转头,探手扣过针筒,不顾医生愕然目光将余药全部推了进去。他拔出针管时带出一线鲜红的血珠,医生慌忙去拿止血贴,江驹臣抬起眼睛,冰冷地看着商珒:“商先生,你觉得可以了么?”
他抬手扣过心口,极轻极急地喘了口气,额侧冷汗层层沁出来,然后哀凉地笑了笑,“你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才是足够?”
商珒将目光艰难地从沾染血色的止血贴移开,他看向江驹臣,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低低地彷徨着说,“驹臣,我没有那样想。”
他茫然地看着江驹臣,目光无助而悲伤,像是一头忍泣的小兽,“我想让你活下去。”
“如果因为我的错误,让你就这样离开了,这真的……这真的太不值得了……”
江驹臣没有说话,他侧过头,望着放在床头的那碗粥。热气蒸腾向上,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像是四面都是灰蒙蒙的雾。
“承情,”他淡淡说,“但是不必。”
这一日心绪起伏太过,入夜时分,江驹臣的心衰又发作起来。
商珒熬夜赶出来会议报告,合上电脑时已经是午夜。宅子里早已关了灯,四面悄然无声,他轻轻推开房门,想着悄悄去看江驹臣一眼。
两个人的房间很近,他摸黑走到江驹臣卧房门口,却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商珒并没有见过江驹臣心衰发作的样子,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做了噩梦,匆忙推开门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五内俱寒。
黑漆的房间唯有丝缕月光透进来,描摹出倚在床侧艰难蜷缩成一团的人,衬衣凌乱,呼吸痛苦发颤,一只手虚弱地按在心口,气息破碎不堪。商珒颤抖着手按亮了灯,挣扎忍痛的人被亮光惊到,紧闭的眼睫猝然一掀,眸光散乱,像是根本没有认出商珒,迷蒙着去够枕下的枪。
难道是这两年的每一夜……他都是这样一个人默默忍过来,除了心怀不轨的敌人,根本不会有谁来看一看、救一救他吗。
商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几步,像是游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将浑身汗湿的人抱在怀里,像是拥着一瓣脆弱崩裂的花瓣。
无能为力,覆水难收。
家庭医生听到动静,急匆匆赶来,却也只是摇头,说家主的心衰频繁发作,并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缓解。尽量减少情绪波动的次数,或许能降低发作的频率,但心衰到了末期痛苦非常,除非进行心脏移植,还能有一线转机。
但这种手术带来的排异反应同样艰难,以江驹臣如今的身体状况,他根本熬不过去。
商珒怔忡地听着,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明,连起来却又听不太懂。
如果不做手术,还能有多久呢?他听见自己问。
医生答非所问,只是说,家主在马耳他已经休养了两年有余,很不容易了。所以一般家主的心意,我们都会尽量顺从,和他的心脏问题相比,其它伤病其实都不太重要。
医生的话总是委婉。商珒空茫地睁着眼睛,眼泪一颗连着一颗地掉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眼底死寂,滚烫的泪珠砸在怀中人的脸颊,他一无所知,指尖却被很轻地勾了勾。
耳旁响起一声轻轻的小珒。
夜色静谧,毫无声音。商珒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他用力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慢慢低头。
江驹臣的眸光非常朦胧,眼尾沾着一滴商珒的泪,温柔地凝望着。
“……你来了。”
他说每个字都很艰难,嗓音沙哑而浅淡,和过去的他一般无二,旖丽的眼睛里盛着微涟的湖水,永远温柔地注目着面前的少年。只是那时的少年总是将之弃若敝履,留下一道最冷漠的背影,而如今商珒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因为这熟悉的语气而全身发颤。
他明知是江驹臣痛到神智不清,明知这是江驹臣两年前、甚至五年前的呼唤。那时的他从未回应,而如今即使他回应,也已经一切来不及。
但商珒还是低了头,他流着满脸的泪,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要怕,”江驹臣轻轻侧了侧头,额角碰过商珒胸口,像是蜻蜓点水的安慰,“不要哭。”
“我会好起来的,回去继续陪着你……继任礼我不在,小珒有没有害怕?”
他的声音很缓淡,压抑着杂乱的喘息,每个字都很柔和。只是听着这样的声音,根本无法想象此刻的他正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他从来不曾在商珒面前流露半分狼狈,除非是商珒亲手赐予。
商珒说不出话,他轻轻点了点头。
五年前他成为教父,继任礼独登高台。那一日下着大雨,陶成思没有来,江驹臣也没有来,他孤独一人,走完了长长的典礼。他怕得要命,和当年在商龚的灵堂相比并没有什么长进,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穿过人流牵起他的手。
那时他不知道,在雨的另一端,江驹臣身中四枪,命垂一线。他更不知道,江驹臣每一次醒来,都会轻轻地问小珒在哪里。江家家主一贯冷情,少有什么人能伤他的心,却抵不住失望和难过寸寸累积,终于拔节为巨大的藤蔓,阻挡了任何光芒透进的可能。
要有多么多么长,才能抵尽那么那么多年的爱,化为冰冷的燃烬。
商珒在床边守了江驹臣一夜。心衰到了末期毫无药物缓解,江驹臣难受得昏昏沉沉,却又全然睡不着,刚刚垂了眼帘便因为窒息呛咳着醒过来。他的意识朦脓不清,每一次睁开眼睛,都会轻轻念一句小珒,疑惑而茫然地看着他,温柔说,你怎么来了。
一直到晨曦半露,情况才缓解一些。商珒将枕头垫高,扶着怀里精疲力竭的人靠回床上,让他暂时小憩一会。而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商珒终于知道,为什么江驹臣总会睡到中午,安稳的睡眠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
然后他拿起手机,轻轻带转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顶着青黑的眼底,给C国相识的各方势力打电话。
……打听如今做心脏移植最好的专家是哪一位,怎么才能联系上。
商家浸淫黑道多年,势力大多盘踞在地下世界,杀人的渠道多得是,白道的事情却了解极少,救人的渠道更是极难联系。在病痛面前,金钱能做到的事情少之又少,季绾这两年穷尽一切,也只能将江驹臣的身体挽回至此,再难前进一步。
商珒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嗓音哑透,听着让人心惊。算起他在雨里的整夜,已经有将近三天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全靠着一口气强撑,笔记本刷刷记了好几个名字,写了几行眼前忽然泛起黑雾。
他狠狠锤了一下头,只顿了一秒就继续写下去。电话对面的人怔了怔,不由询问商家主可还安好。两家关系还算熟稔,于是又忍不住调侃商珒,问他生病的人有多重要,怎么听着商家主都豁出去了半条命。
商珒低声说:“是……是我爱的人。”
他没有说“爱人”,他配不上这个词语。对面的人闻言一惊,识趣地没有追问是谁,认真沉思了一会,说出一个笔记本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
“柏青梣,”那人犹豫着说,“如果商家能请到他……”
商珒用力扣住了笔杆。他打听了很多势力,问起心外科的顶级专家,这个名字被频频提及。其实这个人名并不陌生,世界白道的药业巨擘,他更为人知的身份是商人,财力极广,地位斐然。但同时他也是毕业于哈佛医学院的高材生,领域主攻心脏,年轻时参与的心脏移植手术成功率极高。
“如果商家想保证最高的手术成功率,无疑是这个人。但是商家主应当也知道,柏青梣不会轻易为谁手术,一个医生变成药业商人,这件事本来就不可思议,他未必会答应商家的请求……”
商珒嗓音嘶哑道:“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必须去试试。”
他知道,他在和老天抢时间,抢江驹臣的命。如果能求得柏青梣亲自手术,他宁愿赔上一切,商家家业,东方教父,他自己的命,这一切他全都可以拿去交换。
听闻柏青梣做生意极其重利。商珒这些年深有体会,只要一个人能被利益裹挟,那就意味着有弱点,有余地。他如今的一切都是江驹臣送给他,不过是再还回去罢了,换得江驹臣的平安和健康。
……他宁愿倾尽所有。
江驹臣睁开眼睛,璨金的碎阳映亮昏暗,又是几近中午。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倒是难得出太阳。他不太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心衰发作对他而言已经是常事,没有可靠的药物,他大多是自己捱过长长的夜晚,除非真的难受到了顶点,才会按下床头的小铃,让医生带设备辅助吸氧。
但他一向很能忍,也因此很少麻烦医生。
每天睡醒时,眼前总会有一阵泛着黑雾,五感尤为迟钝。他静静地等着这一会过去,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床侧有人,江驹臣转过头,看见伏在床尾打盹的商珒。
青年憔悴不堪,头发乱蓬蓬,眼窝青黑得几乎不能见人,颧骨凹陷下去。距离拍卖会才过了三天,竟像是瘦了一大圈。江驹臣静静地看着,没有叫醒对方。
他还是不明白商珒为什么要留下来。他现在虽然仍是江家家主,但家族事务完全不打理,如今地下世界的势力情况也一无所知。昨晚为了消炎针的事情争执时,他真真切切以为商珒是来报复他,为陶家的旧事、在伦敦刻意的打压,但当他看见青年红着眼睛,恳求他好好活下去时,他知道自己又猜错了。
那还能因为什么呢。江驹臣倚在床头,他倦怠地想,是因为愧疚吗?但自己从来不需要商珒的愧疚,一如两年前在伦敦,他对商珒说不必道歉。何况目前商珒做到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愧疚二字了。
他一向周转人心,七窍玲珑,如今冥思苦想却也得不出答案。
为什么呢,小珒。为什么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就这样死去呢。
商珒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双迷茫悲哀的眼睛。他蜷了蜷手指,第一句话没能发出声音,江驹臣的目光也没有移开,他声音很轻很平淡地,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商珒怔怔地,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
……为什么,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私心,是因为他如今一厢情愿的爱……是因为这些不堪的理由吗,才会又一次违逆江驹臣的心愿。
他想,这样简单的理由,江驹臣不可能猜不出的。
会这样问,一定是不许他再爱了。不会对他迟来的爱再给予回应,甚至不许他再爱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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