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一场风雨长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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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南边(一)
外面的风吹了一夜,呼啦呼啦卷着枯草树枝打在帐篷上,帐篷里漆黑一片,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阿木尔睡着了,怀里抱着的小羊也被柯布抱走栓在了帐子里,柯布侧着身,一遍遍数着阿木尔眼睫毛的数量,从眼睛看到鼻子,又从鼻子看到眼睛。
他睡不着,脑子里思索着以后的路。三个小孩,阿勒十七,他十六,阿木尔才十四,阿勒虽然年纪大但是胆子小,只能是他来抉择,这里这么乱,听张佑财说,又是沙俄人,又是蒙古人,南边也变了样子,必须小心谨慎,这里不是科不多和库伦的草原里了。
南边去,他只能先往南边去。他还记得他父母卖掉他之前说过祖籍是扬州,家旧宅在京城,只是不知道扬州和京城还有没有亲戚,他淡漠地想,对此毫无希冀,父母都能卖掉儿子,亲戚又算什么,但是总算有一个目标了。
柯布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忽然一只有些温热的手摸向他的脸,又往耳后摸去,柯布的耳后有一块当初被人贩子做标记的烫伤疤痕,阿木尔总是喜欢去摸一摸,柯布熟稔地抓住:“醒了?”
黑暗里,阿木尔金色的脑袋点了点,“柯布,外面下雪了。”
柯布第一反应却是阿木尔的声音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往稚嫩的样子,有点沙哑清秀,已经是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
“是啊,下雪了。”
阿木尔坐起来,他摸出火折子把蜡烛点上,借着微弱的光,阿木尔浅浅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柯布,“柯布,帮我剪头发吧。”
柯布也坐起来,“额么格以前说,头发不能随便剪,神灵会不高兴。”
“那我们一起祈福!祈福了就不会不高兴了!”阿木尔赌气一般,他不是生气剪头发,是生气神灵根本没有用,不然神灵怎么不救额么格?想来都是骗他的。
“神灵根本没有用!我不信神灵了,我也不信长生天了!”他找到一把剪羊毛的剪刀,递给柯布,“柯布,我的样子和洋鬼子是不是很像?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把我头发剪了吧!”
这本也是柯布之前想过的,他刚想动,阿木尔却拉起他的手,跪着向着西边的方向,做着祈福的动作和话语。柯布也一起做,这些都是额么格之前教给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和话语都那么熟悉,仿佛额么格还在他们身边一般。
“柯布,我不相信神灵了,但是我怕神灵怪罪你给我剪头发,我把我的这一份给你。”
柯布举起剪刀,阿木尔的头发很长很多,他一点一点的剪,头发簌簌地落下,烛火里反出淡淡的光。
“那我的给你,都不会怪罪了。”
“那和不换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我们都不会受惩罚了。”
“柯布,你捉弄我,在科不多你算术最好,我算术最差。”阿木尔的声音忽然低了低:“就连刚刚额吉阿爸和额么格在我梦里,也让我听你的话。”
柯布手一顿,“阿哈保护你,只要我还在,阿木尔就会一直平平安安。”
“那柯布你也会平平安安吗?”
“会的。”
“永远吗?”
“永远。”
柯布剪下最后一缕发丝,摸着阿木尔已经剪成和柯布一样短发的脑袋,没有了长发的遮挡,阿木尔的眉眼在灯火映照下清晰分明,眼窝有些深,却并不像洋鬼子那样凶狠的深深下陷和鹰钩鼻,眼睛浅淡却感情浓厚,眉间黑白分明,唇红齿白,眼下几颗小痣。
柯布看了很久,又把剪掉的头发收好,才露出一个笑意:“我和阿木尔,以后都会平平安安。”
第二天掀开帐子,外面果然下了一夜大雪,遮盖住枯草和昨夜血腥,阿勒醒的早已经生好了火,张佑财一如既往狼吞虎咽,阿木尔出来的时候他们险些没认出来。
张佑财显然是昨天把阿木尔当做小姑娘了,阿勒倒是知道,却也没想到阿木尔原来长这个模样,他见识少,长得好看的就见的更少了,倒是有些呆了。
“小羊呢?”阿木尔没在意他们问道。
“小羊我放去吃粮了。”柯布打帐帘从里面出来,看着阿勒和张佑财的表情皱了皱眉,张佑财倒是反应的快,知道还是昨天那个人就不再在意,阿勒却忍不住红脸。
听完柯布的话阿木尔跑去找小羊,柯布说了自己的行路计划,先绕过索图,因为张佑财一再承诺保证去了那个什么奉天就一定能帮他们去京城和扬州,于是决定先去奉天。
但是说得轻巧,张佑财当初可是坐火车几天几夜才到的这边,走路可得走多远?于是张佑财又提议先去找一个没有洋人的有火车的城市,坐火车去奉天。
阿勒先兴奋了:“火车!阿爹说过南边有一种火车!我从来没有见过哩!”
“他长什么样子?”阿木尔抱着小羊羔也凑过来问。
“长长的,绿色的,动起来‘狂吃,狂吃’的响,冒黑烟,能走好快好远。”
听起来像是一只大虫子,阿木尔没了兴趣,他吃下几口早饭,又问道:“那我们一会往哪走呢?”
张佑财却沉默了,他昨晚说得爽快,其实自己也是两眼一抓瞎,要不然也不会跑出去又被洋鬼子抓回来了,只是他饿极了,哪里顾得上,此时不由得有些害怕,不敢看柯布的眼睛
。
“没有洋人有火车的城市?”柯布显然知道张佑财不是什么很清楚的人,只是眼下他们三个也无人可以问,只好道:“张佑财,你吃了我们的东西,最好好好想想。”
张佑财眼睛一转,看见柯布衣袍里别着的枪把手,心里的心思就熄灭了,他昨天是有几分看着三个小孩骗一骗的心思,没想到还有个狠茬子,这个为首的不是个好惹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挤出昨天一样可怜的笑:“俺明白!俺明白!先沿着河往下走,东南有个镇子叫尔池镇,俺们之前在那停过!”
“不过洋鬼子都到了巴让了,那个镇子属于朝廷不属于蒙古,应该也就没洋人了。”
“那有火车吗?”阿勒问。
“没有。”
阿勒有些丧气,但是确定了方向,总比在茫茫雪野里乱走强,况且马上就要到冬月最冷的月份了,早点到镇子里对大家都好。于是柯布让阿勒和张佑财一起去收拾帐篷和东西,阿勒要走的时候,柯布把他叫住。
“注意点张佑财。”
阿勒很清醒地点头,在柯布吩咐他做事这一方面他从不含糊。柯布走进帐子里,阿木尔在收拾东西,衣服,吃食,脚边还有那只不停顶他小腿的小羊。他没问最终目的地,也对以往额吉和阿爸避之不及的“南边”毫无忌讳,其实他昨天晚上就明白了,科不多再也回不去了。
柯布从衣服里找出来一顶毡帽,让阿木尔戴好,外面的雪还没停。
阿木尔却从衣袖里摸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小玩意:“子弹壳,我刚刚在张佑财的帐子里转了一圈,他衣服里的。”
柯布皱眉:“只有这个吗?”见阿木尔点点头,他放下心,“等到了镇子,就和他分道扬镳。”
阿木尔歪头:“羊什么膘?这个季节还有很膘肥的羊吗?”
柯布叹气,阿木尔会大概所有的汉话,却依然不太熟悉一些成语,他揉了揉他的脑袋:“等一空就教你。”
雪没有再下,出了一会太阳,但是雪化比下雪冷多了,几人在马上都有些哆嗦,特别是张佑财,因为衣服穿的少牙齿冷得打颤,但是又马术不精,经常被摔下来。
后来阿木尔实在看不下去教了一下,这才没有再跌,经此一役张佑财倒是不敢再吃饱喝足想着坑蒙拐骗这群小孩的事了,事实证明这群小孩并不傻,反而不仅为首的精明,其他两个也并不笨。
这般无聊枯燥地赶路赶了三四天,路上倒是没有再看见洋人,柯布的方向感很好,也会很多牧民辨别方向的技巧,没有绕远路没有厚重负担,第二天就不再是延绵的雪地和山丘,而是进了林子,张佑财说翻过两片林子,就是尔池镇。
听他说尔池镇并不小,在蒙古和东三省交界,过了尔池在到遥南,就能有火车到奉天了。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林子很大,也并不是山丘里那样平坦的林子,林子里面山高谷深怪石嶙峋,路十分难走,马都难以下脚,其次是林子里很难辨别方向,野兽也多,比之前的赶路危险许多。
眼看又是太阳下山,柯布找到一片平坦的谷地,准备休息扎帐篷,刚把马栓好,就瞥见阿木尔有些摇晃的模样,一摸额头,果然发起了热。
其实阿木尔并不是经常生病的人,只是赶路实在太累,心里郁结,加上一连吹了好几天的冷风和大雪,撑到现在也将近极限。柯布连忙把人用衣袍厚厚裹住,让阿木尔先靠着墙休息。
所幸今日没再下大雪,四周也没有狼的叫声,大家吃完饭约定了守夜之后,柯布就带着热水和一些吃食进了帐子看阿木尔。
帐篷里点了烛,阿木尔一张脸烧得绯红,柯布把吃的递过去也无意识,手里还紧紧拽着额吉的头巾。
“阿木,吃点东西。”
喊了几声,阿木尔才清醒,或许是口渴了,他半坐起来喝完水,又吃了一点东西,复用朦胧的眼睛看着柯布:“柯布,我刚刚看见额吉了。”
“别胡说。”
“真的,是真的,不过额吉骂我。”连日风雪,又丧失至亲,一场病把十四岁少年平日里的坚强都烧没了,阿木尔眼中蓄泪,“额吉骂我没出息,不听话。”
“下次梦见额吉,我告诉额吉你很听话,阿木尔是草原上最乖,最好的儿郎。”柯布把灯吹灭,躺在一半的床上,抱着阿木尔过于温热身体,用轻轻的蒙古语说着。
“对不起,柯布,我不想生病,但是我还是生病了。”
“额么格以前说,生病就是把身体里神灵不喜欢的东西扔出去,扔完就好了,没事的。”
柯布想到什么下床从一个角落里翻出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木叶子,他撕下一半让阿木尔嚼下去,另一边沾了水贴在阿木尔的额头--这是以往额么格治病的手法。
阿木尔有些困倦了,柯布轻声说着:“额么格看着我们呢,额么格会帮阿木尔把病扔了的,扔了就好了,阿木尔以后都会平安康健,等我们到了京城,到了扬州,我们一起去见大河,之前‘秀才’嘴里的大河···”
秀才说,南边有个和天堂一样的地方叫江南,有条大河叫长江,无边无际和草原一样看不到尽头,浪花翻滚有无数人在河岸两边对唱欢呼,阿木尔当时听完幻想了很久。
不过他已经睡着了,并不知道柯布知晓他的“梦想”的事,他呼吸慢慢平稳,脸上的绯红也褪去,仿佛一只小树芽,吹一场风雨长一场,无知无觉中,就是成长了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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