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只要爱情
-----正文-----
两人一起笑起来,蔡母又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天冷加衣之类的话,便挂断电话。
崔芒和蔡春禾一起说说笑笑地吃泡面,面已经有些冷了、坨了,但和心爱的人一起吃,无论吃什么都是香甜的。饭后两人出门买东西,选家具,直奔宜家。
他们买了情侣睡衣和拖鞋,成套的毛巾牙刷,以及崭新的床单被罩。
在选购杯子时,蔡春禾看着成对的情侣杯发愣,又想起和冯钧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以及那个被摔碎的红色水杯,心里有些难以言说的异样感觉。
崔芒拽着手推车走过来,说道:“这些餐具就不要买了,我家那边的习俗,结婚时这个要由长辈送,我小姨说会给我们买一套的嗦。”
蔡春禾松了口气,由长辈送,多了这份祝福,应该会好很多吧。
两人逛累了,一起躺在宜家的样品床上休息。他们胡闹一整晚,都没怎么休息,此刻全都腰酸背疼的,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懒洋洋地商量结婚的事情。
崔芒说道:“幺弟,我的想法是,我们今年圣诞节领本本儿,明年一月选个日子结婚,最好能在新年假期那几天嘛,大家都放假。过年七天假期我们出克度蜜月。”
“我冒得问题,我们公司以往过年放假十多天。你的两家店受影响不?”
“没得事,过年我都给员工放足八天假的嗦。”
“我们克哪里度蜜月?”
崔芒想了想,支起半个身体,侧头看向蔡春禾,说道。
“想克重庆不?”
“好!我早就想克了。”
蔡春禾拿出手机查看那几天的机票以及酒店价格,抱怨道。
“好贵!比平时贵好多。”
“总比巴厘岛、马尔代夫便宜……要不我们出国?欧洲?”
“欧洲我也想。”蔡春禾叹气道:“还想克韩国、日本、澳大利亚……可我们哪个有时间撒?难得出国一趟,才玩几天蛮可惜,等我们退休了嘛,痛痛快快出克玩一个月。”
“那就重庆嘛。”顿了顿,崔芒又说道:“抽一天回趟成都……毕竟是结婚那么大个事情,总要跟我父母也打声招呼的嗦……”
“要得。”蔡春禾点头道:“一定要回克!我们办婚礼,请你父母来不?”
崔芒犹豫道:“我来讲……不过他们不一定愿意来。”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蔡春禾打了个哈欠,又问道。
“宾客名单也抽空安排一下嘛,你前夫要请不?毕竟好过一场。”
“好个铲铲!老子请他做啥子?请他个锤子!”
蔡春禾坏笑道:“请撒!我们秀恩爱,气死他!”
崔芒坏笑道:“那请你前夫不?幺弟请,那哥就请。搞不好他们两个还能凑在一起。”
“……哎!”蔡春禾顿时泄气,说道:“算了算了,他那个样子,请也不会来。”
崔芒哈哈大笑:“我才发现,幺弟也好坏呦!”
蔡春禾眨眨眼,笑道:“是呀,你要揍我啊?”
“看脚——”
两人打打闹闹,滚在一起,搂抱着摔下了床。
工作人员过来委婉提醒,两人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红着脸跑掉了。
晚饭在宜家餐厅里吃,结账后,蔡春禾发现商场的中庭里有艺术展览,卖一些不知名的画家、摄影师的作品,便兴冲冲地拉着崔芒一起去看。
崔芒对艺术一窍不通,但很耐心地听蔡春禾“讲课”,讲音乐、文学、绘画……从鲁本斯讲到毕加索,从波提切利讲到安迪·沃霍尔。他虽然不懂,但听得很认真,面带笑容,眼神崇拜,时不时嗯嗯两句,却从来不轻易发表任何观点。
蔡春禾兀地想到冯钧。当时两人都是美院学生,没什么钱,约会时便专挑那些免费开放的艺术展,美其名曰,谈恋爱也不忘提升专业水平。冯钧的艺术造诣比自己高,天赋和领悟力也很强。那时总是冯钧在滔滔不绝地讲解,自己时不时嗯嗯两句。偶尔两人也会因为对一幅画的理解不同而争吵起来,冯钧相当固执,最终都是以自己的退让而结束。
比如两人在讨论《沉睡的维纳斯》这幅画时,蔡春禾觉得乔尔乔纳有点傻,为了爱情竟然连生命都不要了,白白浪费艺术才华;冯钧则觉得蔡春禾格局太小,爱情是艺术的动力来源,心上人之死预示着作者艺术灵感的消亡,乔尔乔纳是为了艺术献身……
蔡春禾认为冯钧不切实际,思想太过浪漫,是个难以安定的风流浪子;而冯钧则觉得蔡春禾太过理智,现实得可怕,缺乏一些激情,不像是个搞艺术的人……
觉察到蔡春禾在发呆,崔芒轻轻地碰了碰他,问道。
“幺弟,在想啥子?”
蔡春禾笑道:“我忽然想到一句话……浪子不解风情,智者不入爱河。哥,你是哪个?”
崔芒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说道。
“锤子浪子!锤子智者!老子就是个俗人,老子就想要爱情!”
蔡春禾顿觉豁然开朗,也笑了起来。对呀,他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蚍蜉一般的小角色,他们既改变不了世界,又没有能力和运气创造历史。
他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活得踏实且幸福。
蔡春禾挽住崔芒的胳膊,眼神变得越发坚定且清朗,说道。
“对,我们都是俗人,但我们拥有爱情。”
转天周一,蔡春禾去上班时心态已完全不一样了。害怕徐亮给他穿小鞋?无所谓!穿上再想办法脱掉就是;害怕同事误会?无所谓!反正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身正不怕影子歪。
令他意外的是,徐亮竟没有找过自己任何麻烦,甚至见面后还会主动打招呼,那天的不愉快仿佛完全没发生过一样。蔡春禾茫然了几天,逐渐想通了,因为自己是卢光远的责编,徐亮不敢轻易得罪这个平台里的台柱子。想通这点后,蔡春禾放下心来,继续该干嘛干嘛。
蔡春禾也没急着跟同事公布自己要结婚的好消息,他已经在网上买好喜糖与礼盒,打算给大家分发喜糖和请帖的时候再搞一个大惊喜。
卢光远找他的频率多了起来,语气恢复到最开始的活泼,但言辞却处处透着小心谨慎,似乎在试探蔡春禾是否还在生气,也在小心地哄他开心。
蔡春禾明白少年的心意,他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卢光远自己要结婚的事。好让对方断了这个念想,早点从这段不成熟的感情里走出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真爱。
一周忙忙碌碌,除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外,还要为结婚做准备。
圣诞节当天去扯证,至少要提前二十个工作日做体检,两人预约了十二月一号的婚检,并特意买了个很贵的大全套套餐。宾客名单也拟定好了,崔芒朋友很多,预计要摆二十六桌酒席,蔡春禾则负责挑选席面,还磨着经理送了个婚礼大蛋糕。
周五晚上,蔡春禾在网上订购的喜糖跟礼盒终于到货了。
满满五大箱货,两人跑上跑下,足足搬了三趟才搬完。在搬最后一箱东西时,他们在家门口刚好遇上逛公园回来的隔壁老夫妻,老太太笑眯眯地问道。
“么东西?看起来蛮重。”
蔡春禾擦了把汗,笑道:“阿姨,是喜糖,我们要结婚了!”
“哎呀,恭喜恭喜!这是天大的好事……哎,你们等一下。”
说着老太太急忙回家,没多久拿着一个很厚的红包出来,拉着蔡春禾的手往里塞,说道。
“这是我们给的红包,你们一定要收下。”
红包很厚,里面至少有一万块钱。
蔡春禾急忙说道:“阿姨,我们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老太太笑道:“我们两个有好多钱,儿子又死了,留着钱也冒得地方用。”
蔡春禾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崔芒接过话茬,说道。
“阿姨,我们还冒正式结婚,等办婚礼那天,你们一定也要过来喝喜酒,到时候再给我们嘛。还有,我想请你们帮忙包喜糖,老人家包的喜糖蛮有福气。”
“好、好。”老太太很开心,笑道:“我们在家里也冒得事情做,都搬进来撒!”
两人将五大箱东西搬到隔壁邻居家,老两口有事情做,都显得很精神,并告诉他们下周末之前一定能够全部包好。回自己家后,崔芒情绪低落,睡觉时搂着蔡春禾,闷声道。
“那两个老人家好可怜的嗦,他们的娃儿死了,晚年生活也没得啥子盼头……哎!我们也没得娃儿……幺弟,你想要个娃儿不?”
“哥呢?”
崔芒顿了顿,说道:“我不喜欢娃儿,我小时候那个样子……我不晓得啷个才能当个好父亲。我肯定是舍不得揍娃儿的,可是不揍,要啷个教育嘛?”
“那就不要。”蔡春禾搂住崔芒,说道:“我也不喜欢。小孩要是问起来,为么斯别个有老娘,就他冒得,我们么解释?还是莫要委屈了一个好伢。”
“那好嘛,就听幺弟的。我们多赚钱,攒够养老钱就去旅游,去欧洲看那些油画、雕塑。”
蔡春禾捧起崔芒的脸,吻了吻他那高挺的鼻梁,笑道。
“今天是周五,做爱不?”
“幺弟想做不?”
“那就一次,明天上午我还要到福利院帮忙。”
崔芒笑着吻住未婚夫的嘴唇,一夜缠绵。
周六上午,蔡春禾独自带着一些已经包好的喜糖,先去给福利机构里的人送。他发着喜糖,顺便收获了满满一大筐的祝福。
那位“工商银行老太太”还住在这里,她已经把蔡春禾与崔芒当成亲儿子一样,每次来都会给他们塞一些吃的,都是福利院发的零食,她舍不得吃全都留下来。
有已经过期的酸奶、干皮的橘子、长黑斑的软烂香蕉……
蔡春禾既心酸又感动地收下这些礼物,并反复劝说老太太不要节省,他们什么都有,让她自己吃。可是每次这样说,下次过来还是会收到这些东西。
得知他们要结婚了,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拉着蔡春禾的手不住地抹眼泪,夸赞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一定能够白头偕老,幸福美满一生的。
蔡春禾为老太太打扫房间,给她打饭,趁对方午休时去水房帮她洗衣服。
这个时间的水房基本上没什么人,除蔡春禾外,还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很瘦,看起来神态憔悴,穿着一身并不保暖的旧衣服,不用洗衣机,动作缓慢地搓洗着自己的秋衣裤。
男人似乎没什么力气,洗洗停停,站在那里不停喘气,好像身体并不好。
蔡春禾好奇地打量男人几眼,中午打饭时他也见过这个男人。男人走起路来也慢吞吞的,独来独往,打饭时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饭盒递过去。打饭的工作人员舀一勺菜,隔空丢进饭盒里,动作很匆忙,甚至还有些许菜汤泼洒在男人的手上。
即便这样,男人也没说什么,端着饭盒默默离开。
蔡春禾走过去,主动说道:“你怎么不用洗衣机呢?我帮你洗吧。”
男人看了蔡春禾一眼,灰朴朴的眼珠里闪过慌张,抬手挡了一下,轻声道。
“不用,我自己洗……”
“别客气,我……”
“不用不用!我真的可以。”
男人的声音很嘶哑,他加快了动作,显得很慌乱,衣服简单淘洗过后也不拧干,端着湿漉漉的盆子,拖着步子离开。当蔡春禾去院里晾晒衣服时,发现男人的衣裤已被挂了上去。那身破旧的内衣被挂在一个不见光的角落里,与其他衣服隔得很远,还在往下滴水。
武汉的冬天十分阴冷,这样子肯定是晾不干的。
蔡春禾走过去,想帮对方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他皱了皱眉头,联想到男人的状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蔡春禾去找福利机构负责人,就是那位开车来的大姐,同她说了那个男人的情况。
大姐说道:“你打听他做么斯?”
“他好像生病了,一个人看着蛮可怜。他么时候来的?么情况?”
“来半个多月了,他……哎!那我说了,你冒多心,他是个老gay,有那个病!”
蔡春禾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自己猜得没错。他又问道。
“就算有病,可他那个样子,么能冒得人照顾一下?”
大姐无奈道:“哪个愿意克撒?都害怕被传染。”
“正常接触又不会被传染。”蔡春禾心中不忍,说道:“他住哪个房间?我去照顾。”
“哎!这可不得行!”大姐忙说道:“还是小心些,要是被崔芒晓得,他要嚼死我!”
“不会,正常接触不会被传染,我会小心的。再说,崔芒也会理解、支持我的。”
蔡春禾十分坚持,他感到愤懑,觉得大家始终对艾滋病患者持偏见和排斥态度。
见蔡春禾如此坚持,大姐只能告诉他男人的房间号,蔡春禾便独自去了。
进门时,他看着自己脸上的N95口罩以及手上的两层乳胶手套,不免自嘲起来……他刚才还在责怪别人对艾滋病人的歧视,可轮到自己不也一样?明知道正常接触是安全的,却还是下意识地做了双倍防护措施。
蔡春禾进门时,男人正靠坐在床头看书。当他看到蔡春禾时,明显愣住了。
经过刚才的对话,蔡春禾听出男人似乎并不是湖北人,讲的也不是西南官话,听口音可能是江浙沪一带的人,便改用普通话自我介绍道。
“你好,我姓蔡,我是这里的志愿者,我来帮你打扫一下卫生。”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男人仍旧慌张,匆忙下床想要阻止。蔡春禾却已经开始扫地了,说道。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我有病……”男人艰难开口道:“我怕传染给你。”
“我晓得,我跟你一样也是gay。”蔡春禾冲他笑笑,说道:“正常接触不会传染的。”
男人眼中闪过感动,不再阻止,重新坐回床上开始看书。
蔡春禾发现,对方看的是生物学方面的专著,他虽然又老又病,但身上的书卷气很浓厚,有一些知识分子的气质,言行举止也很有礼貌,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蔡春禾干完活后,对方不住地说谢谢。
蔡春禾不急着走,坐下跟男人聊天,帮助这里的人纾解负面情绪也是他的工作范畴。
男人似乎憋屈很久了,在得知蔡春禾是同类且没有任何恶意后,立刻打开话匣子。
蔡春禾因此得知,男人姓黄,确实是个知识分子,曾是江南某著名大学的生物老师。在他年轻的时候同性恋是很严重的问题,会被扣上流氓罪、品德败坏的帽子。黄老师因此丢了工作,感情之路也颇为不顺并被最后一任伴侣传染了这种病,目前是无症状期的第八年,可他感觉身体状态越来越差,可能快要到发病期了,也可能是心情抑郁导致的。
说到伤心事,男人抱头痛哭道:“我没乱搞,我真的没有乱搞,我不是那种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得病了!等他被检查出来时,我才得知这件事!”
蔡春禾有些哽咽,问道:“你的爱人呢?”
“他自杀了。”男人痛哭道:“刚被检查出来的时候就上吊了。”
蔡春禾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能拍拍黄老师的肩膀以示安慰。
哭过后,男人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对蔡春禾真诚道。
“谢谢你,愿意听我吐苦水,说出来后我轻松多了……听说你要结婚了?我也拿到喜糖了,恭喜你。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你看,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可以走在阳光下了。”
蔡春禾鼓励道:“是啊。你真乐观,加油!你一定会继续健康的活下去的。”
两人又聊了一阵,天色渐晚,蔡春禾起身告辞。
出门后,他想了想,转身去对面的超市买来一些挂面、鸡蛋、果蔬,一口小煮锅以及两身保暖内衣,又折返回福利机构中,把这些东西交给男人,对他说道。
“你要是不愿意出去打饭,就自己在房间里弄点吃的。我们不能强行改变别人的观念,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感觉抬不起头。我每周六都会来,这是我的手机号,有需要打给我。”
回家后,蔡春禾仍旧感到意难平,追在崔芒屁股后面吐槽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搞么斯歧视人家!你还晓得其他福利机构不,专门接收艾滋病人的那种,他在那里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治疗。”
崔芒正在烧开水打算汆脊骨,准备熬脊骨山药粥喝,无奈道。
“武汉没得那种机构,河南、广州倒是有,可他那个状态经不起长途奔波……这样嘛,我和那里的负责人打个招呼,我们自己出钱给他雇个护工,这样要得嘛?”
蔡春禾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激动,于是说道。
“我是不是太圣母了?有些过分。”
“没得关系。”崔芒亲了亲他,安慰道:“只要我们有能力,就尽量帮助下别个嘛。多做好事,行善积德,感动老天爷,就允许我们下辈子还在一起的嗦。”
蔡春禾走到崔芒身后,从背后紧紧抱住对方,将脸贴在那结实的肩膀上。
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