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被滚烫的泪擦去,她尖叫大哭着,落到了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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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枪被甩飞在落叶堆里,枪口的白烟缓缓冒出来,看起来像是着了火。
成恺紧紧地抱着女人,他在女人的耳旁低语着安抚的话语。过了一会儿,他松开女人。
他看向湘珺。女人咧着嘴笑着,干涸的血迹崩裂开。她那黑亮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远方,鼻头因笑容而耸动着,嘴巴大张,露出了牙齿。脸上的纹路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而扭曲着。
她看着远方,眼神空茫,嘴却笑着,以一种不符合她以往被教导所要展现的姿态笑着。
“湘珺,你生病了。”成恺抱住她的头,抚摸她的头发,用最轻柔的语气说着。
回程的路上,成恺看到了蓝色的旗子。这让他想起了中午,他将自己的蓝色帕子盖在了那头老狼的面部。
那头狼的头凹陷进去,神态可怖。成恺暗自懊悔,也许是那头狼吓到了女人。
成恺把蓝色的帕子盖在了狼的头上,是出于自己的习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去世时都要盖上蓝色的布。
蓝色是用在葬礼上的颜色。蓝色代表着天和水,人死去后灵魂归于天,燃烧之后的灰烬归于地。举办葬礼的那天,死者家人要沿着家门口一路挂上蓝色的旗子,直到死者住的房间门口。
蓝色引着人的灵魂。在葬礼上,需要先把肉体的灰烬洒在水里,灵魂才能自由地飞往天空。
葬礼举行的当天,死者的亲人会一路说笑着,打趣着,讲着和死者有关的话,一路引着死者到那条浑浊昏黄的护城河边,将他的骨灰洒在河水里。
成恺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多感触。他还太小,记忆里没有多少关于男人的事,他们接触得很少。那天很晴朗,他在经历那一天时没有过多激烈的感受,他并不知道他在往后的人生里会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天。
那天,他的母亲穿得很漂亮,她的年龄比起父亲来说小了许多,她和这个死去的人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更多的时间花费在与这个不怎么回家的人争吵。成恺也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在那个家里,只有成恺和死去的男人有挣脱不开的血缘关系,因此,成恺有着摆脱不了的责任。他抱着沉重的骨灰盒,走在前面。
母亲和旁边的人讲了许多关于父亲的情人、父亲的花心和他劣迹斑斑的人生。成恺没有说话,每当母亲说得兴致高,走在母亲旁边的人就会捏着他的脸让他点头。
他实在是记不得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事,只记得讲到那个男人的时候,自己就会感觉到疼。
疼,好疼。成恺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女人发出不堪忍受的叫声。
母亲怀孕了,她要生下这个孩子,为此她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家里挂着漂亮的粉色旗子,为了迎接那个来到世界上的孩子。
它代表着鲜活的生命力,是对于孩子最好的祝福。粉色像血,又像孩子哭红的脸。
哭泣是好的,它让空气进入人的身体,从此这个人就生活在天与地之间,一刻不停地呼吸着。空气进入人,又离开人。
成恺蹲在门口,听着母亲的叫声,凄厉极了。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几乎能够看到月亮上灰暗的斑。
房间里的灯从窗户里透出来,照在院子里的粉色旗子上。成恺蹲坐在屋外的台阶上,他看着粉色的旗子被风吹起,四只角在风中舒展着。
父亲的骨灰因风飘起来,它浮在空气里,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成恺又抓了一把,奋力地往河里扔去。蓝色的带子绕住了他的脖子,风长了手一样扯着那根带子,让他感觉到了无法呼吸。
盒子里还有许多骨灰,他小小的手握不住太多。身边的人没有资格为父亲扬灰,只有他有这样的责任。
他握着那把灰,麻木地扔着,风带走了骨灰,而从他血管里渗出的汗又留住了灰。
晴朗的天,和难缠的风。他的眼睛因阳光而无法睁开,他的鼻息因风被阻挡。
他不堪忍受,握着手里的盒子,想把怀抱里的所有东西都扔掉。
他将盒子掷向河水,盒子在空中倾泻出漫天的灰,几乎遮挡住了成恺的太阳,如山峦般高大的身影,乍然出现,又忽然消去,落入浑浊不堪的河水里。
成恺看着它下坠,被急促的风拉扯着系在他脖颈上的蓝色布带,他无法呼吸了。
窒息让他憋得面色通红,几乎要掉下眼泪。
母亲的孩子不会呼吸,在经历了痛苦的一整夜之后,她没有休息,而是在崩溃地哭泣。
天光大亮,照着屋子里挂得满满当当的粉色旗子,它们是为了迎接房间里那个孩子的诞生而到山上的庙里求来的。
只有最受宠的孩子才能有这样的待遇。父母期待着孩子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成恺没有属于自己的粉色旗子。
沾了光,他坐在台阶上看着随风摆动的旗子。
屋子里的尖叫和哭泣声震耳欲聋,几乎填满了屋子。成恺想挣脱这院子里所有的东西,他跑了起来。
他从房间门口跑到了走廊上,路过一个又一个的花窗,跑过“一步一景”,他飞快地跑着,来到了门口。
成恺推开大门,他挥开晃动的粉色旗子,看着蓝色的天。
成恺用脚踢开大门,将女人放进被子里,匆忙地从房间里拿出洗好了晒干的毯子。
他抱着女人走向温暖而清澈的温泉池,小路上的枯枝被他清理过,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
湘珺的呼吸打在他的肩膀上,那是沉重又令人安心的感觉。
来到温泉边,他将湘珺放在地上,然后为她脱去衣服。
湘珺突然哭了起来,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感觉到了他颤抖的手指和急促的呼吸。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将脸上干了的血迹和灰尘都带走了。
湘珺尖叫着,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血被滚烫的泪擦去,她尖叫大哭着,落到了这世界。
她哭了很久,成恺紧紧地抱着她,用不熟练的动作安抚着她,为她唱一首哄睡的歌。
成恺拍着她的背,用沾湿的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湘珺停下了哭泣,她看着成恺。
他们在树下池前拥抱在一起。
湘珺浮在温暖的泉水里,成恺托举着她。她游到岸边,撑着自己,坐在石头上。
她低下头,打湿了的头发往下滴着水珠。她靠近成恺,看着他微笑的样子。她用手描摹着站在温泉里的男人。
男人闭着眼睛由着她的举动。
在这个树影浮动,星光点点的夜晚,湘珺也不自觉地模仿着成恺的表情。她柔软的指腹接触到成恺的眉毛,又滑动到他的嘴唇
她落下了一个吻,整个人被成恺抱进怀里。
奇迹般地,她好像痊愈了,仿佛从此刻才活在这世界上,才长出了能够感受的器官。
而她现在觉得快乐。
在回程的路上,湘珺想到了一件事,她缓慢而认真地讲着,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成恺都会点头。
她说,她想去看看她猎下的东西。
于是在快要天亮的时候,她摇醒了成恺,两人再一次上了山。她捡了一颗碎落的牙齿做纪念。
她的手指捏着那颗牙齿,对成恺说,她想要去猎狼。
他们在山上计划了一会儿,带上了枪,回到了城里。
狩猎的夜晚,湘珺站在小楼上,望着远方的那座庙。三色的旗子代表了人的一生。
成恺在她身后擦着枪。
湘珺转过身来,她看着成恺,小声说:“小恺,我们都病了。”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那座山,枯叶堆积,猎物逃窜。受了伤的狼,用仅剩的三条腿躲避着。
她站在窗边,细细的雨飘进小楼,淋湿了她的手。她对成恺说:“我们走吧,我们去外面治病,好吗?”
成恺没有回答,只是听到远方的山里起了风,呼啸着卷起了旗子,发出了声响。三色的旗子汇合成一片人的海洋,任凭风吹发出笑或是泣声。
成恺站在走廊里,在窗边看那座楼。藤蔓爬满了墙,在春天,漂亮极了。
很快,天上飘下了雨,打在墙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快走,快走。他在心里默念道。
他穿过走廊,走到了门口。门外,女人梳着简单的盘发,胸前缀着一颗洁白的牙齿。
她撑着伞,在等成恺。
雨水冲刷掉水泥地板上的灰尘,他看向她,一切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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