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一刻无限地细分,把每一秒无限地拉长,把我们无限地锁进永恒的伊甸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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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庶是在你放弃的时候答应你的。
你说:“元直,算了,你不要抽烟了,我不喜欢你就是了。”
徐庶把烟摁掉,最后一口烟氤氲开,她忽然凑到你面前,如云雾中有仙人下凡:“没事,小宝,我们试一下。”
试什么?
只感觉到嘴唇被软软的东西贴住,一尾湿滑的小鱼游进你嘴里,离得太近,眼睛聚不上焦,元直的睫毛是长是短?是直是翘?牙龈丝丝入扣地痒,被调皮的小鱼挠来挠去,徐庶闭眼也知道你瞪着两只眼珠子,伸手一拂替你轻轻关上眼皮。
“不管怎样,小宝永远是我的小宝。”徐庶慢慢撩开你的鬓发,像给猫顺毛,一下一下抚摸你的侧脸,气息打在鼻尖,蒸得你后知后觉地熟透。
“元直......”
那是你生命的初始伊甸园。
小时候你很爱坐摩天轮,但你妈妈不会让你一轮轮无止境玩到游乐场下班,总是坐过一轮就带你匆匆离去。而徐庶,和徐庶在一起,是不用担心会下班的游乐场。一遍遍跳上座位,一圈圈坐下去,时间变成凝固的琥珀,包裹住你们小小的车厢,四周永永远远地亮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灯。
一座无尽无止的乐园。在她熟睡后,用眼神,用汗湿的指尖描摹你从小就看惯的眉眼,额上的浅坑,颊边的雀斑。徐庶有时会在你猝不及防时睁眼,憋着笑捏捏你的脸颊肉,糊一把你的后脑勺:“睡吧。”她也乐于陪你玩躲避班主任和风纪委员的游戏,翘掉晚自习在小树林里四片嘴唇黏在一起,气喘吁吁地分开时想到小时候吃过的麦芽糖,甜得黏黏糊糊,甜得有苦尽的幸福之意。偶尔,你见缝插针地撩开徐庶的刘海,一口啃上她饱满的脑门,徐庶说你简直是小狗,你学她笑嘻嘻地回嘴:好嘛,你是大脑门小狗。
大脑门好啊,大脑门有福气,富贵长寿啊。你喜滋滋地想,不能告诉徐庶,说出去就不灵了。
徐庶看出来你嬉皮笑脸下话里有话,说你大了,不像小时候什么都跟她说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像个长辈!你几欲晕倒。徐庶!哎,徐神在呢。她自然而然地顺你的背,小宝长大了是好事啊。
是吗?你很怀疑这话的真伪。徐庶成长的速度是你的好几倍。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那么她自己呢?你不知道。她屁股后面跟着一堆妹和弟,你觉得你和这些妹和弟没有什么区别,跟在她后面追着她的背影,有事她替你摆平。
这种感觉让人上瘾。你知道这不对,而你毫无办法。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徐庶说有徐神呀,你就只好相信——这是你唯一能握紧的稻草了。
这不对。这太不对了。从你表白,或者说从你跟你妈大吵一架开始,就不对了。
那天你对你妈吼:“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夺门而出。她在你身后叫你的名字,你头也不回进了电梯,心想反正这个家早就散了,十年没见过爹,外婆也死了,反正那么久之前就是纸糊的家了。
不要紧,不要紧,你紧紧地攫住掌心,明天就去找班主任办寄宿,还有一年多就高考了,没事的。
徐庶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在小区门口碰上你:“小宝,干嘛去啊?”
还有徐庶。徐庶也是这个家里的人。一直紧绷的嘴角突然松动垮塌,徐庶被你吓一跳,手忙脚乱找纸:“怎么啦小宝?哎呦没事没事啊,有徐神呢。”
你搂住徐庶的脖子,或许是锁住,濒临溺水时紧紧攥住水草一样哭得几乎窒息。徐庶半哄半劝帮你擦干净脸,你看到她饱满的嘴开开合合,吸起来是什么感觉?可能像果冻?
“徐庶。”
“哎,什么事呀。”
“我想吸你。”
“什么?”徐庶没听清,不设防地俯下身,你往上一凑,精准地咬中你在梦里亲了千百次的位置,大力吮吸如婴儿吃奶。
比果冻要韧。
你慢动作地挪开脸,徐庶似乎还在神游。你听见心里的恶魔好像在催促你说点什么,于是你说:“徐庶,我喜欢你。”
说这话的时候,你还在一边默诵圆周率,流畅地背到了二十位。脑子没有问题,很好。一说出口,就会撕掉原本平静的伪装——那又怎样,已经够烂了,再破烂一点也无所谓。
你觉得,至少在徐庶这件事上,你做了能做的努力——而你很长时间里一直不愿意承认,你只是卑劣地想拉她下水。你只是需要一个同伴,你知道她总是不会拒绝你。
徐庶没有答应你也没有拒绝你,海不会因为投下一颗石子而掀起惊涛骇浪,徐庶对你海纳百川,和之前没有任何分别。仿佛你没有发过那一通疯,那不过是一个平常的休息日下午,风和日丽,你在阳台而她在街道,同时听见风摇满枝银杏叶飒飒作响,同时传图片给对方。
徐庶只是又开始抽烟。
远房表哥结婚,你们随你妈妈去吃席。新娘子被托在白色礼裙里,像冰淇淋尖尖上的樱桃,很难分清脸上的粉色是腮红太多还是毛细血管充血。司仪说着俗套的誓词,表哥说“我愿意”,新娘子也说“我愿意”,你挑衅地对徐庶动唇语:我愿意。身边你妈妈在专心地欣赏这场表演,徐庶没说话,宽容地笑笑。你明白这个笑的含义,她看懂了,她愿意用慈母的胸怀褓抱她无知懵懂的稚子,接纳婴孩诞生之初滔天的怒火和欲望。
什么关系都好。宁愿做母亲,也不愿意是恋人。
你望着她澄澈如洗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像你,不像你妈妈,更不像外婆,尖锐的眼头,锋利的眼尾,看你的眼神却始终似水柔情。在这样的眼里,你倏然感到盘古开天前的宇宙似的冷寂,所有的感情都被冰冻封存,变成你的身外之物。
开席了。酒席里熙熙攘攘,大家脸上都浮着喜临门的笑,哦,徐庶不是,她卧蚕下是一片青黑。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徐庶又抽烟时,你说:“元直,算了,你不要抽烟了,我不喜欢你就是了。”
告诉自己一百遍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徐庶知道你的猥劣,不要去想徐庶一次次擦装了外婆骨灰的小葫芦,不要去想你妈妈可能会和男朋友结婚,不要,都不要,只要你还爱我,只要我还爱你。
把这一刻无限地细分,把每一秒无限地拉长,把我们无限地锁进永恒的伊甸琥珀。
很多个晚上,你满头大汗地惊醒,从追杀逃亡的梦境回到徐庶身边。和时间赛跑,和优绩主义赛跑,和伦理赛跑,徐庶一棒你一棒地接下去,未知的跑道,未知的裁判。
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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