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倾盆,滚烫而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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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暮色离开之后,有关怀缅凌晏如的各项事务才似乎真正落下帷幕——游山兰忙着给游琛找更好的夫子,花岫烟远在南塘,宣照与凌晏如派的文官弄好了关系,而弋兰天与暮色也跟预想的一样,如落入水中的石子那般沉寂了。
步夜终于能够将所有的精力投入自己的生活。
天色渐暗,在厚实云层的遮蔽之下,绚烂的天空被模糊成混沌的黄。步夜披着最后一点霞光从驿站走回步府,让仆人将晚膳送到书房后,坐下阅读花岫烟来信。她已经在南塘安顿下来,慢慢培养民心和势力,特地修书一封报平安。步夜斟酌着提笔,写了封简练平淡的回信过去,放下笔后又觉不妥,另用一张信纸写下些领事人需注意的点,再三确认无遗漏之后方将信装好。然后,步夜打开未看完的书,在享用晚膳的时候阅读打发时间。
步夜翻过一页,纸张间夹着张小纸条,是从普通宣纸上撕下来的,手艺可谓很粗糙。他不记得自己有在书籍中留下过任何东西,有些疑惑地拿起来看,只见上书一句:忧来思君不敢忘。撰写者的笔迹过于熟悉,特别是捺,总是收得迅速而克制。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酸溜溜的,哀怨又惆怅,完全不像那人的风格。
步夜从柴房里翻出个提灯,将匣子里的蜡烛放进去,知会管家后离开了步府。他走得很快,提灯在他手中不断摇晃,暖黄色的灯光抖落下来,宛如鱼影逡巡的湖面。他绕到凌府后门,用凌晏如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游山兰只走前门,后院连接的这扇侧门永远都是锁着的,因而不会有人发觉。
凌晏如的卧房中漆黑一片,梨花却在这无月的夜晚中发出隐隐的光。
步夜的脚步突然慢下来,灯光随着他靠近渐渐爬上门扉与窗沿,将那不染纤尘的缝与角映得清清楚楚。他伸手摸上门沿,突然感到紧张。他其实不该紧张,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事超出他的预料与想象,打好的腹稿尚未过期,模拟过的表情也完好地镶嵌在他脸上,所有的后果早在脑内走过一遍——那么他心脏失常的跳动究竟因何而起?
卧室的布置丝毫未变,连笔墨纸砚都没有挪动过半分。在书桌前站着一个高挑纤长的人影,他面对步夜,极长的白发自然垂落下来,光滑得如同丝绸,有光从发梢滴落,星星点点洒在砖石上。今夜无月,窗户紧闭,步夜看不清屋内的一切陈设,它们都被黑洞洞的虚无吞没,又令眼前人更加明亮,五官眉眼都清晰得近在眼前。
步夜走近了,两人之间隔着一盏灯,晃晃悠悠,苦涩又冰冷的香气袅袅而上。
“你来了。”那人开口。
“忧来思君不敢忘……我好像已经快忘了。”步夜笑道,伸手抚上对方的眼睛,指腹下的肌肤冰凉如水,眼球的血管归于沉默的寂静,“您的暗示如此明显,甚至算不上需要解开的谜题,我自然会来。”
那人缄默片刻,没有拨开他的手,只是顺着他的动作闭上眼睛,任凭手指从眉骨一路滑到下巴。
“你能碰到我,但常人看不见鬼魂,遑论触摸。”步夜恍惚听到叹息,但是手边的鼻腔没有呼吸,掌下的心脏没有搏动,“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燃烧犀角不会见鬼神,而是让人踏入阴阳生死的交界。你现在是人,也是鬼。”
凌晏如——他面前的男人抓住了他的手:“你小小地违背天道,把我们都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此事已成定局,那我想问你,你所求为何?”
步夜没有回答,他强硬地挣脱开,双指抚上凌晏如的脖子。那里有一条长而深的伤口,皮肉外翻,露出被截断的气管与深处森白的骨头,好似一道天堑。没有血,什么都没有,与其说是肉体,不如说是块粉白红相间的破抹布。然而柔软的触感又是那样真实,和曾经的凌晏如别无二致,除了温度早已离他而去。
他的手在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它不要抖得太厉害。
“我想与你告别。”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想同你告别。
我想要你能留下来,我想要一缕鬼魂为我停伫人间。
步夜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就像久未润滑的机械那样生锈了,说不出旁的一个字。
他太清楚凌晏如已经死了,所以他只好沉默。所有的理智狠狠扼住他的脖颈,将那一息的情感,尽数按回他空荡荡的肚腹心肺。在那混乱血腥的监狱中,他与凌晏如尸体之间隔着的唯有遗言与告别,所以他只能走到这儿,更多的,都会摔死在纵深不见底的天堑里。
他永远走不到明天,因为到时候明天已经成为今天,而明天又在他的前方了。
凌晏如堪称慈柔地望着他,犀角燃烧的光辉在紫色的眼瞳中明明灭灭。
“你致力于令所有人都知道凌晏如已死,但你却在做这种蠢事。”他将步夜颊边的发丝拨到耳后,“我且问你一个问题:他们眼中的凌晏如,是你眼中的凌晏如吗?”
步夜的目光挪开了,他不敢与凌晏如对视。
“落难少爷,萍聚师长,狂妄权臣,雪泥鸿爪,你承认他们都已经离去,但凌晏如不止如此。”
步夜见过凌晏如的太多样子,感受过凌晏如的所有情绪,明白凌晏如的内心所想,整整十年的时间里他都在揣摩阅读这个男人,没有人比他更熟稔,以至于其他所有人怀念的都并非他的凌晏如。那只是凌晏如的碎片、凌晏如的侧面,只有他见过完整的——他究竟是不愿意接受他的凌晏如之逝去,还是在一点点地将凌晏如丢掉?他到底是想留住冬日最后一片雪花,还是想躺在融雪之上等待春日的到来?
他不知道,他在撕裂。
步夜抱住凌晏如,侧头亲吻他脖子上的道口,亲吻距离他最近的死亡。
“你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所以我想讨要正式的遗言。
凌晏如昂着头,双臂抚上他的后背,听起来似乎在笑。
“不。”
“我留给你的东西是最多的。”
提灯落地,颠簸之下竟稳稳立在地上,步夜与凌晏如肢体交缠,踉跄着摔到床上。
好久了,他们好久未曾以这种姿态度过夜晚,最后的日子被无尽的公事塞满,而后就是故事戛然而止。他曾在这张床上度过无数个好眠或难眠的夜晚,身侧恒久的温暖令他感到安心舒适,不见五指的黑夜仿若无限延伸的未来,虽不甚明朗,但没有尽头。
步夜用指尖慢慢地梳凌晏如的头发,将每一个打结的部分都细细剥开,而凌晏如背对他躺在里侧,微微蜷缩着,方便他动作,又像是靠在他怀中。
“我已经没有可以交给你的了。”凌晏如说,“你知道自己能做、该做、想做的事,世上没有比你更清醒的人。如若你真的想听,那我只能俗套地祝愿你长命百岁。”
“人生总是苦多乐少,你虚长二十几岁,竟还未学会好好接受离别。”
“无事的。”
人不是活在某个瞬间,而是浸润在漫漫无边的时空海洋中,生命短暂又漫长,谁又不是谁的过路人。
二人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凌晏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出门去了隔壁书房,回来时手中拿着那与地契放在一起的信封。他将提灯的罩子拆了,露出尚余大半的犀角蜡烛。信纸的一角沾上火焰,立刻放肆地吞噬着这薄薄的几张纸,瞬息间,那信封已经化为星星点点的灰落在地上。
“你为什么……”
“你好奇这封信是写过的哪封吗?”
步夜点点头,对凌晏如来说,值得珍藏的究竟是哪些无心之语呢。
“那就好。”凌晏如垂眸,“抱着疑问活下去吧,我会永远等着你;待到你不再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时,我就不等你了。”他语气淡淡,如同在说明日要上朝。
步夜隐含忧郁的眉眼渐渐柔和,他将藏在袖内的信递到凌晏如面前。
“他要我烧给你,我现在捎给你了。”
他说话时嘴角含笑,眉眼弯弯,瞳孔中有明亮的火光跃动。
凌晏如读信的时候,又在说,废话太多。他对弋兰天在蜀中的日常没有兴趣,但或许是为了他在地下看着不无聊,弋兰天甚至还特地写了几个笑话在里面。吊唁与伤怀的话没几句,尽是些插科打诨之语,看得凌晏如眉毛在紧皱与舒展间来回变化,惹得旁边的步夜无声发笑。
但是,这确实是弋兰天写悼文的风格,大景仅此一家。
凌晏如提笔回信,洋洋洒洒地,又像是报复般地写了几张纸,最后落款凌晏如。他把信装好,吩咐步夜过几日将它寄回蜀中。
啊?步夜愣了愣。他不会以为你起死回生吧。
他会以为有人模仿我的笔迹,但一定会很好奇,而你也不用再回信。凌晏如清洗着毛笔,黑色的墨在清水中晕染开来。他说,我在最后写了,百年之后我再告诉你答案。
步夜尚未发话,只听凌晏如又道。
“若不等你了,我总得有个搭话的。”
凌晏如这弯弯绕绕的心思,在步夜听来却直白得很,因此他真心实意地笑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二人又躺到床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些毫无边际的话。没有江山社稷,没有壮志难酬,没有青史留名,有院子里那棵梨树,有下朝时天边倾斜的日光,还有其他无数个平常的瞬间。褪色的记忆又变得鲜活明亮,悠长而绵远,步夜仿佛回到某个孩童时期的夜晚,母亲轻拍着他的胸口,歌声潜入他的脑海,抚平万事万物的波澜。
他们间分明已有最遥远的生死之隔,步夜却觉得自己从未离凌晏如的心脏这么近,因此他蓦地充满勇气,问出了他思虑许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又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无聊,凌晏如哼笑一声,回答他。
“我用力靠近牢门试图看清你,然而来的是个刺客,我手脚皆被束缚,焉有还手之力?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能接受就这么死了,那是因为,这世间并无道理可讲,能为变法而死,倒也是在最后起了点用处。”
步夜默默收紧手臂,他想努力记住这种感觉,待到明日他拥抱空气之时,也能回想起这种触感。
凌晏如柔软的发丝拥住他的脸庞,随着苍阳小调曲调的高低回转而轻轻漾起涟漪,宛如一双纤柔而附有剥茧的手指,按摩他的皮肤,拨开他心中的迷雾,将他引向那寂寥的茫茫前路。
“睡吧。”凌晏如说。
梦中有许多人站在自己身边,凌晏如在他百步之外,正慢慢地往远处去,狂风席卷,纷飞的华发好似一面旌旗,渐渐地,那旌旗消失了,凌晏如的故事,也伴随着它一同完结。
步夜是被吵醒的,他睡了几月以来最好的一觉。
他睁开眼,犀角已经燃尽,徒留一室冷香;身边空无一物,那封信则好好地摆在书桌正中央。
窗外,大雨倾盆,滚烫而咸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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