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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居天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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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步夜,你老了,这很好。

-----正文-----

我要把所有带到地下去。

太子殿下来找我,我惊异于他亲临步府,而他很快就告诉了我原因——乾德帝病重。即使如此,他也该去找现任内阁首辅,一介大理寺卿无法为未来的国君排忧解难。他是个很沉稳的储君,跑到我面前的步伐却有些踉跄,幸好只有我看到,看着他长大的步夜不会因为他的失态而怀疑他的素质。

他说,陛下昨天睁开眼,宣布太子监国。

青年人把住我臂膀的手正在颤抖,也在无意识地收紧,掐得我有些疼。我知道他在恐惧,忧惧乾德帝和自己的未来,家国对他而言尚且过分沉重。平心而论,当今陛下与内阁首辅都是很严苛的人,在他们教导下成长的太子所面对的永远是无法达成的宏大目标,纵使他已经能够习惯在课业上令他们失望,但千钧重的江山社稷他亏欠不起。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亲近感从何而来,约摸是因为,我是他认识的人里唯一一个不会把凌晏如挂在嘴边要求他的。若论内政手腕,确实这几十年间也再没找出比凌晏如更好的了,不过这只能代表他的天才,而不能用以证明他人的愚钝。除此之外就是,凌晏如令天下人称道的惊才绝艳,于我丝毫不重要,不过是史书最不起眼的注脚。

我说,群臣自当尽忠职守辅佐您。

太子实际上已经做出了一些成绩,去年寒江水患的治理有他的功劳,半年前也提出了新的粮草管理政策,比起有些尸位素餐的同僚和上位者,他已然是万分敬业勤勉。自宣行之入狱后,宣照的后半辈子都致力于将权力回收,待到现在这个时候,此番事业差不多到了尾声,太子接过的是一个世家贵族被官家养着和给予部分优待,官场被荡涤过一遍又一遍的大景。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惶恐。

不仅是我,应该说所有人都轻视了太子所受教育对他的影响,以至于我到现在才发现,这几十年间过去,名为“凌晏如”的阴影依旧沉沉地压在这座宫殿之上。他死得太早了,从最高的顶峰摔下来,溅起的血花足以喷上雕花镂兽的房梁,怎么都擦不掉。他代表着大景文臣的某个顶点,而迄今为止还没能出现第二个能与之匹敌的人物,参加科举的学子挑灯夜读他的《九策十四疏》,午未变法虽然终结,其中部分无关痛痒的改革方案后来还是被挑出来推行下去;文人墨客聚焦他的气节风骨,宁死不屈、宁折不弯,大景人被毒虫啮咬得直不起来的脊梁,似乎在此后终于开始疼痛。于是我终于知道,他离开我前说的那句“有点作用”究竟是在何处。

太子居然问我,凌晏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从何说起。

他出生的时候,我业已去扫过十多次的墓,宣照力挽狂澜,大景百废待兴,事务繁杂,实在没有时间浸入那个时代,以至于我无法想象他们这代人听说的凌晏如之故事应该发酵到了什么程度。不过,至少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太子从小到大听过不下千百次有关凌晏如的比较,都说他武功差宣照太多,文治更是比不上凌晏如。凌晏如留下来的文章他都看过,所以在文才与思想上他应当明白差距,他困惑的根源在于,为何这么多人在这么多年后都未曾放下过一个死人。

因为某人当年说得不错,因为大景还是在慢慢腐烂衰朽。我想这么说,可惜我不能。

我只好扯出我最擅长的笑,幸好我看不见自己的脸,爬满皱纹、落满灰尘的面庞做这种表情多少有点不合时宜的怪异。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臣只能给您臣的答案,它与所有人都不同,解不开世人的谜。

太子闻言反而来了兴致,露出几分孩童般恳切好奇的情态来,手指从大臂滑落到袖管,扯住我的衣袂。我差点被他拉得一趔趄。小孩究竟是小孩,忘记眼前人早就不是能随意打闹的年纪——我确凿老了。

宣京的春天与苍阳大不一样,四五月时苍阳处于短暂而漫长的梅雨季,从绝对的时间来看持续不及一月,但每个梅雨天都很难捱。身体、衣服、家具,万事万物都泡在闷热而湿润的空气里,热得人一阵阵发汗,汗水又蒸腾不干净,以至于摸到什么都粘腻,做事休息皆不爽利。宣京气候干燥,春日温暖和煦,微风拂面,清爽明快。

之所以将那年春天记得很牢,是因为那年步夜成为了大理寺少卿。

凌晏如在三十不到的年纪成为内阁首辅,又兼任大理寺卿,是南塘私盐与前首辅以人炼药两桩大案的功臣,我拖着残躯进入宣京时他正是风光无量。在凌府常住学习几年后,他更是在威望与政绩上步步高升了。想巴结凌晏如的不计其数,嫉恨他的也称得上海海,但他对政治伙伴的选择很谨慎,到了软硬不吃、心如磐石的程度,能真被他纳入麾下的寥寥,这又反过来壮大了对立的队伍。

凌晏如周身竖着铜墙铁壁,我这个新任大理寺少卿被他一手带上来,在宣京毫无根基,霎时成为他们眼中的突破口。宣京官场已经熟稔于一种逻辑:任何问题都可以用钱权解决,人最难抵挡的‎‌‍诱‌‎‎惑‍‎‎正是这二者,对某些男人来说或许要再加项美色,银两、权势与‍‎‍‎美‌‎人‍‎‎‍‌足够让人在宦海自由驰骋几个来回,更不用说面对步夜这种家破人亡逃难到宣京的小年轻——凌晏如帮我虚构的经历,登记户口的需求,但我觉得还挺贴切。他们认为凌晏如是朝堂这潭烂泥里唯一一颗啃不动的顽石,倒是从没想过经他耳濡目染的人也会有趋同性情的可能,毕竟很难强求生锈的物件再好好执行任务。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没有自己的府邸,白日在大理寺处理公务,忙完了就回凌府,想来这让那人很费一番功夫,才找到个我绕道去酒楼的空档把我截下来,邀请我去厢房一聚。进了房间,桌上摆着两个大箱子,侍从将盒子打开,白银几百两,短短眨眼的时间里数不清楚究竟几何。房间内没有其他人,只余一壶茶被挤到桌子的角落,散发出雨前清新甘甜的香气。凌晏如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能许诺的,凌晏如不仅也许得,要做到还更轻易,于是他们选择了钱财。

我笑了笑说,大人想知道什么?大理寺的日子太苦了,批阅和审核卷宗日日忙到子时,在下继续这样下去怕是没命活到飞黄腾达。

那人见我松口得如此迅速,笑得比凌府那棵梨花树都艳。难怪锈了的东西都是废铁。

按理来说,做卧底是我贫瘠的半生中最擅长的,逼真到骗过谢行逸,差点连自己也瞒骗过去;但心口疤实则伤得彻底,若再重复一回,怕是心脏会先我因剧烈跳动而枯死。这事属于我向凌晏如剖白的范围,他听完神色未变,对着忐忑不安的我说,这说明你是个好人。

凌晏如鲜少伪装,他在别人和我面前是一样的面孔,在二十一岁和三十一岁都以同种面目示人,我与其他人的差别仅仅是有机会听到他说我是个好人。然而十八岁的步夜初次听到这句话,只觉春日桃花逆着霜雪在大理寺盛开,衣服上洇透的血就是花瓣留下的痕迹。凌晏如当然不是故意的,亦不存在什么旁的心思,他在情感上正是如雪的简单纯粹,所以他想不到,我最需要的不是关怀,恰恰是这一句话。在短短的几个瞬间,我空茫内心深处那明明灭灭的火光终于触到星点同类的暖意,后来的我称其为本心死灰复燃——因为尚存善念,所以不住疼痛。

哎,原来我们初相逢时已经心灵相贴。

回凌府之后我对凌晏如说,有人找在下打听您的消息。

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却没有什么反应。我又加了一句,那位大人给的报酬有白银千两,这时他才终于愿意赏我一道目光。不生波澜的两只眼睛隔着烛光与灰尘望向我,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

你随意,不要太过火即可。他只说。

我歪了歪头:“大人不担心我?”

“你若真有想法,又何必过来。”

“下官为忠心亏了千两,不知大人有没有什么补偿的?”

我知道这多少有点无理取闹,但那时候我还处于试探凌晏如底线的新鲜期,每天都变着花儿地去尝试触怒他,找到那根弦后我就能彻底摆正自己的位置。可惜的是,我一直没摸到老虎的胡须,好像他面对着我的时候会把爪子收起来,以至于后来狐假虎威都养成习惯。

凌晏如好整以暇地说:“你想要什么?”

“一封信。一封记载了在下成为大理寺少卿过程的信,要您亲笔的。”

这已经很过分了,堂而皇之地试图把内阁首辅和自己绑在一起,近似于威胁。凌晏如沉思片刻,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在我的注视之下写好后装进信封里递给我,说这是堵我嘴的。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倒置的想法,实际上绑架成功的不是我,是凌晏如通过此举将我彻底架上了首辅的船。他最可恶之处就在于此,不可奢求之信任与真心给予得很轻易,但本身不是纯真善良、头脑简单之辈,砝码的重量因此而翻好几番,只要放下了,天平永远会倾斜向他的对面。

这实际上是擅于赌博之人的习惯,把一切交给他信任的人,自己身边不设任何防备。赌赢了,他不需丝毫准备,自会有人将他围得严严实实。至少在我身上他确实赢下了这一局。

那位官员代表的是个小型团体,作为加入的诚意,我带过去了部分凌晏如党派的消息,都经凌晏如确认过,是告诉别人也无妨的内容。这让我打入内部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前前后后花费两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疏通他们上下关系,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同化成一分子,但我的心在做事时依旧澄净。最后,我把它们的罪证交给了凌晏如,其后的争端就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了。

只不过我还是在牢狱中见到了几个人,他们面对我的表情扭曲而仇恨,当我宣判他们命运的时候更是一副恨不得冲上来撕咬我血肉的样子。我没有拿一分钱,在获得“受害人”凌晏如的“原谅”后,从中脱身十分简单。这桩案子将我彻底推进凌晏如的阵营,自此后再无人试图从我这里撬出凌晏如的秘辛,即使后来是我自己很想找个人分享。

我第二次做卧底,与谢家那次不同的是,这几个月过得轻松闲适,想象着那些人最终的结局,心中甚至很是期待,连带看他们的神情也欢快许多。在他人眼中这种喜悦是源于投诚与利益,倒是省了我多加伪装的力气。可惜在后半生中再也没有机会重操旧业,毕竟我的忠诚已经不会被凌晏如派之外的人信任了。

在那之后我与凌晏如的距离被大幅拉近,以此为分界线,前后大理寺少卿的生活截然不同。往日我回凌府宛如固定的流程,那座房子于我而言只是暂时落脚的住所,它比旅馆客栈更安全温暖,但也不会更多了。凌晏如在私下里比所有人想的都要有趣,即使他总是以严肃冷硬的面目示人,也依旧能够将古琴弹得温柔缱绻,把那棵巨大的梨树画得栩栩如生。

再比如说,我能追溯到的最早的纵容,实则就发生在那时候。

大理寺少卿温文尔雅,比他上司好说话千百倍——世人都这般以为,我也自认做不到凌晏如的铁腕统治,但我的性子实则与“软”沾不上边。凌晏如说我天真,在这样的世道还幻想未来会有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他是笑着说的,所以他并不讨厌这种幼稚。这是我与他之间根源性的区别之一。我来大理寺所求的是王谢二家悲剧的真相,不是为了钱权,也不是为了改变世道,我的心实际上只能装很少的东西。

几十年后再回望过去,我也仍然没有变,人活一世必须要坚持些什么,纵使公理正义渺远得不在人间。经手的案件浩如烟海,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只遵循法律的公平,无论对簿公堂的是平民百姓、世家子弟,乃至皇室宗亲。新任大理寺卿没有前任的淡漠冷硬,但会在其他地方更为顽固,我们本就是两颗流水底部的石头。

在起步的时候,凌晏如说可以。一卷涉及皇家的案件递到我手里,清晰明了的杀人案,某个王爷在偏僻的齐安当街打死商人又强抢其女儿,同乡拼尽全力才爬到宣京报官,大理寺方得知这件事。王爷按照惯例是动不得的,哪怕他是封地偏远无实权的窝囊废,何况他的连襟兄弟还在朝中颇有威望,在政策上支持凌晏如良多。凌晏如看了眼案卷,又看了眼我,他想必从我脸上看到理想的固执,混着难以察觉的零星期盼。那个同乡到了宣京后就死了,从他的立场来说不必重罚王爷,只需略施惩戒即可,因为此事还未闹大。几条穷乡僻壤的人命,与政治上的支持,居高位者都知道如何选择更好。

“按你的想法来。”凌晏如说,“不用担心我。”

他为了他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但他的终点究竟未曾变过——在将来,这些事情都不会再发生。

除去工作,他在生活中其实也很细心,比如凌府后来特地请了擅做苍阳菜的厨子,再比如步府的仆役都是他亲自挑选别无二心的,以及他允许我在上朝的马车里,窗帘被风微微吹起的时候亲吻他的嘴角。

我不想与太子提到后者,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不需要再有人知道我们之间除了上下级之外的关系。

絮絮叨叨的这些内容对太子而言已经足够了,只要触碰到凌晏如万分之一的柔软就足以构筑起凌晏如的世俗味道,他不再觉得那个人遥远,也就不会将其视为自己的心障。

然而真实的凌晏如又岂止于此。

送走太子的时候暮色四合,日落的余晖将天空与云朵染成鲜亮的橙红色,那一点刺目的圆光半截沉入地平线,缓慢地滑向它永不止歇而毫无新意的宿命。

有件事我没有与太子说,一个月前宣照来找过我。

我虽有医术傍身,却毫不熟悉将死之人的情态,离我而去的人都走得太匆忙,死在不合适的年纪,死于各类非自然的原因,但是在宣照身上我能够看见灵魂正轻轻地颤动,仿佛随时会脱离这具身躯飞到遥不可及的空中去,于是我恍然明悟,分辨出暮气不需要任何的经验。

宣照断断续续病了很久,都是小毛病,不至于将她击垮,但足以一点点耗空力气,抽丝般地将生命力带走。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所以应该已经找过宣连隐和首辅,而步夜是个毫无必要的人,我不知道她来的意图。

憔悴而难掩威严与艳丽的面庞对着我,她问,你满意你现在所看到的吗。

她不是在问我,是在问凌晏如,那个早早撒手弃世又与她纠缠一生的男人。我想说您可以到地下去亲自问他,但是女帝似乎想得到的是步夜口中的回应。

我说,满不满意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都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好。

宣照对自己也向来严苛,她不允许自己达不成所求,这点与凌晏如有些相似,又不完全相同。她和我一样是有所执的人,而凌晏如怪异在他执着万分的同时又能够随意放下。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她问道,终其一生都是大理寺卿,你甘心吗。

我说,我一生所求的其实也只有这点事,大理寺卿不能带来的,连内阁首辅也不能予我。

她缓缓笑了,浅淡的口脂因为这个笑而鲜艳几分。她说,你还真是相信他。

我只相信我看见的,陛下。我垂下眼睛不愿看她。

乾德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和气流破碎地迸发,仿佛她的喉咙和气管已经不再完整,我听到那咳嗽声夹杂着笑意与极度的悲怆,她说是啊,原来这世道真的在按一个死人所说的方式行走。

宣照和凌晏如本就不是同路人,她的姓氏注定了她最多能做到将岌岌可危的皇权再次稳固,而即便只是为此她也不得不让渡许多东西,违背她本心的政策也要一项项推行下去——这件事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正在发生,宣照只是不得不踏进同样的一条河流。

我有些不忍,于是最后我还是那样说了。

“陛下,我们已经老了,人之寿命有限,能握住的东西终有定量,不该去乞求求不得的。”

她点点头,似乎认可这个说法,当然,大约是不得不认可。

我知道这种安慰极度苍白,但是怎么能够指望心似已灰之木的人去宽解无解的悲哀?

大景的天正在缓缓倾塌,天幕自边角开始破碎,灰尘碎屑淋在房顶与人的身上。

没有人愿意不甘地死去,而我恰好见过太多不甘死去的人,他们渐渐磨平了我。

内阁学士中负责记录撰史的官员与我相熟,他因职位之故一直端正地站在所有人中间,不曾偏向凌晏如,亦不曾倚向宣照。他书写的内容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也不许任何人为一己之私更改,但我还是请求他尽量少提及我。他没有回应,但显然对我的要求感到好奇:茫茫多的人愿意为名垂青史而做违心之事,因为历史论迹不论心;却鲜少有人希望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越少越好。

他说,您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大理寺卿,史书上不会记载您人格之光辉,但您的事迹是少不了的。

我说,那就足够了。

大理寺卿步夜平淡一生中最亮眼的一件事必然是上奏撤销暗斋,在熙王案与凌晏如案都获得平反后欢天喜地的氛围里,他毫无眼力见地将奏章递到了乾德帝桌上。我知道暗斋是所有人的眼中钉,清楚它曾经对宣照抓官员贪腐做出许多贡献,我目睹了它的无数成功……可我是因它的失败才来宣京。内阁与六部都能够被人扭曲为私利机构,暗斋也无法免俗,它必须从大景消失。许多同僚响应我,纷纷上奏希望宣照解散暗斋,宣照端坐皇位之上,难辨喜怒。她同样恨暗斋,宣衍的死于其脱不了干系,但她作为皇帝,也同样很难下自断臂膀的决心。不是所有皇帝都似承永帝庸庸碌碌,也不是所有掌权者都像宣行之汲汲营营,宣照有掌握暗斋以其为利刃的胆魄和能力,但她却不该赌将来的每代皇帝都能够做到,她拥护宣家统治不假,无法容忍皇家贵胄以权谋私也是真。

那份奏折的回复我等了很久,宣照终于同意了。

站在人群中听近侍宣布圣诏,我感到真正的放松,那是我完成最终使命才能带来的。我王家遗孤的身份痕迹早被凌晏如抹去,因而我无法以受害者的身份为此事庆贺,那个追逐星星的少年随着大火与大雪被岁月埋葬在永无覆辙的角落。我只是公正断案的大理寺卿步夜,我的喜是出于正义,我的哀是源于惋惜。

这正合我意。

很久之前我去见过谢行逸,在我终于做好准备之后。我告诉他,将王谢两家害到此等地步的幕后凶手已经落网,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得到他们的果报——我认为这件事是需要告诉他的,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谢行逸总是很敏锐,他问我,为什么是你来?

如果仅仅是告知,谢流声回一趟苍阳已经足够,我根本不必现身。事实如此,我承认我时隔多年后终于有勇气与他见面,因为直到那时我才能够直面自己的愧悔,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是我能给予他的唯一补偿,除此之外的所有都会被仇恨与时间模糊而成的东西阻隔。

他悲喜不清地笑了:“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再好不过了。”我说。

“前任首辅大人应该帮助你良多……可惜。”

谢行逸思维敏捷到跳脱,瞬息间想到我和凌晏如的关系,甚至能想到他的死对我来说算得上沉重。我感激他的这份心,但是却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于我是怎样的存在,这太难以说清,而且没有谁能够与我共情,正如凌晏如一生只能遇见一个步夜,我一生也只能遇见一个凌晏如。

待在苍阳的那段时间阴雨连绵,谢行逸见我不赶时间便多留了我几日,他对我这些年的经历很在意,因为这个人已经与他记忆中的无才毫无相似之处了。他不记恨我坑害谢家,我没有资格怨他捅我一剪,我们二人的故事早就和两个家族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如今纵可对坐闲谈,却也无立场去替人泯灭恩仇,因此聊的大多是日常闲散事,我知道他过得好,他知道我过得好,这就够了。

谢行逸撑着头,袅袅升起的水汽模糊了他的面容,但他应当是在笑。

“你喜欢凌首辅吗?你讲的每一件关于你的事都有他。”

“……喜不喜欢,没什么要紧。他已经死了。”

“这话就是承认了。”

我没有回答他。

“听说凌首辅死后宣京几月不落一滴雨,而后某天骤然降临,持续七日不绝。苍阳百姓说这是天哭,上天也在吊唁他。”谢行逸凝视我,渐渐收起了笑容,他恐怕已经确信,“你小时候经常掉泪的,我发热浑浑噩噩都能听到你哭着跑出去喊人的声音。”

他指着我,手指洁白纤长,不染一丝灰尘。

“可是你的双眼,现在已经干涸了。我不知道它曾经是否充盈,但两种都很不好,步夜。”

“流声会陪着我,没有人陪着你。”

年过不惑,知交零落,没想到依然是他最明白我的心事,纵使这已经是暌违多年的重逢。谢行逸待人处事一派纯良和善,少有人能瞧见他皮肉下滚烫的血与剔透的心,约摸我来这趟是缘于我潜意识中也想要找个理由在爱恨完结的时候放下。

“你会给我写信吗?”我突然问他。

谢行逸摸不着头脑:“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的。”

“我不想,他一样会给我写信。信件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说,“但他死前烧掉了封和步府地契置于一处的信。你会珍藏哪些内容把它放在这个地方?这是他死前就完成的事,他不可能预见自己会因变法而死,所以这不含任何目的,不是特地留下的。”

“你不认识他。”

“嗯。”

“所以你不明白。”

“对。”

“所以只要我还好奇,我就不可能放下。”

几十年倏忽过,这份疑惑还是那般新鲜,我咀嚼过记忆中每一刻的相处,品味过每一刹的定格。这可能有悖于凌晏如的意愿,他或许更希望我找到某个人度过后半生,可是人本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踽踽独行是每个人最原始的命运。

我豁然开朗。我不过是太累了,走到沉冤昭雪的这天耗去了我太多力气。

乾德二年春日的大雨原来直到现在才停。

皇帝崩逝,举国发丧,宣京繁华灿烂的车水马龙披上重重缟素,几乎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

数不清宣照是第几个,总之已不是命中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恍惚间发觉我居然比他们活得都要久,游婶早就走了,玉泽则是在五年前,弋兰天的讣告在两年前由云中带来,至于那个叫暮色的男人,自别后我再未听说过他的消息。我们都是时间与历史的灰尘,落在这世道,最后也都会被某阵风吹走。

我向新的皇帝递上辞呈,新生的王朝不会缺少一名年老体衰的大理寺卿,他凝视我很久很久,以至于我发现他的额角也在这段时日生出了白发。他爽快地放我离开,还问我要去哪里,需不需要帮忙备好车马。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有些路只能自己走完,恰似有些事只可自己想清。

临行前我去凌府住了一晚,那株梨树已经枯死,我没有命人铲除,它生命的终点仿佛凝固在了那个瞬间,枯死的枝桠如今成为新雀的巢。凌府和步府的地契我都交给了云中随意处置,安排给谁都好,留给青苔与走兽也罢,不过身外之物。凌府的炭盆永远很足,因为我天生畏寒,冬日要大量的炭取暖才不会在房间内哆嗦,没想到那些炭居然还能用,我把它们拖出来点燃,将自己所有的手稿全部扔了进去,连带着凌晏如留下来的有关我的书信。我在尽可能地抹去我的痕迹,除了是非功过外的东西我都想当做秘密去保守,因为我有一个想法,它产生得很唐突,但实在合我心意。

人是能看到自己生命的尽头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身体都在正常运作,但我就是能够感受到,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很快我就会再见到所有人,因此我得去把我的身后事收拾清楚,绝不给他人留下烂摊子。

先是南塘,要和云中说的我都在早先寄出的信中与她说了。初见的时候她十七,我觉得她太年轻,现在突然回过神来,我们实则处于同一个年龄段,衰老在人生的后半段会被无限拉长。幸而离开的时候是冬日,我带来的点心还保存完好。她打开食盒的瞬间,眼泪就滴到了糕点里。每年她都和我一起去给凌晏如扫墓,明年这个时候她大抵要扫双份的了。随着云中长大,她变得和凌晏如愈发不同,正如她后来也发觉我和凌晏如也迥然相异。她请我留下吃点心,备下龙井掐尖最好的那段,惯例泡好三杯茶放在一起。糕点的味道只有从前十之七八的神韵,老板的儿子再如何学习也不可能完美复刻他的父亲,手艺这东西向来独一无二。

我周围环绕着圈聪明人,云中显然猜到我一系列行为的本质,只是没有开口询问,大约察觉到我心情不错。

南塘之后是苍阳,谢行逸把无心苑交给了他最好的徒弟,去年他还送来新装请我评鉴,另附一封记叙日常生活的信件。他看起来还十分年轻,有他心性坚韧之缘故,也与他不曾受争斗之苦有关,后者过分磋磨人,有命活下来也得脱层皮。我和谢行逸在苍阳逛了逛,现今是大不一样了。路边有做米花的铺子,我俩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师傅把炉子塞进麻袋,脚向下踩去的时候,我下意识捂住谢行逸的耳朵。他愣住了,然后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买了一斤米花糖和谢行逸对半分,他知晓我嗜苦,不解我买此物的理由。

那年查完苍阳纵火案就马不停蹄地回宣京过新年,临行前我买了足足两斤米花糖带回去,凌晏如很给我面子地吃了两块,边嚼边喝水说太甜了。他难得有眉毛皱得好玩的时刻,为难的神情也是稀世难见,多可惜呢,只有我看见过。

我没回答,而是咬了一口米花糖。米粒烘得极度酥脆,混合芝麻与花生的香气直冲脑门,糖浆和大米化开在嘴里,连牙齿缝都是甜的。谢行逸看我被甜得牙酸就笑,而我在想,现在的他是否就是当年的我,我那时候的笑也有这般开怀畅快吗。

谢行逸一直送我到苍阳城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欲盖弥彰,不过他不是云中郡主,是个会抓住任何机会的人——他说,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会的,我说,我们终会再见。

最后我又回到了宣京。

某个略显寒冷的春夜里,我躺在凌府的梨树下,鸟儿还未曾归家,我不知道它们今年还会不会回来,可惜我看不到这个故事的结尾了。

我想回光返照可能是每个人都要经历一遭的事,神智变得比孩童更纯净明慧,从而能把自己的身后的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做好对整一生的评价,这样下去见黑白无常了才不至于只干巴巴地说一句,我怎么死了。他们大抵早已听太多导致耳朵起茧,所以安排人都好好回顾过去,就像翻一本已经破烂缺页的书。我已经很久没觉得自己脑子这么好过,毕竟我也是花甲之年的人,到了一路捡一路丢的年纪。

宣京外头那座山上的风景很好,我托游琛把我埋在那,他向来很听我的话,是个好孩子,连一个任性到将位置精准点在凌晏如坟头的要求都毫不迟疑地满足,于是我也不担心最后我会躺在什么别的地方。我之前说要把所有都带到地下,诚然如此。等到千百年后有人把厚实板结的土壤挖开来,寻找名留青史的凌首辅的时候,他们会在凌晏如上方铲到另一座棺木,就好像两具骨架隔着几层棺材板睡在一处。想到后人的神情我就想笑,以至于思绪都被打断了……嗯,再然后,他们会发现那具莫名其妙的白骨居然是步夜,而这个人在史书上只留下了寥寥几笔,连生平都不甚清晰。

最后所有人都会好奇,凌晏如与步夜之间发生过什么,才让他们死后以此等样态埋骨青山。

凌晏如死前给我留了个可堪思索一生的问题,我决心在这方面也要学习前任上司,毕竟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而百代后的人翻遍所有保留下来的文字都不会找到任何痕迹。

快哉,快哉。

我给自己安排的床铺说小很小,说大也很大,它只有一个院子的尺寸,却又有幕天席地的方圆。直到困倦闭眼之前我都为此而沾沾自喜,说不清是否因骨子里那点残余的烂漫因子作祟,不过既如此,出现奇异的幻觉也属正常。

有个轻盈的声音于我耳边响起,我已没有力气抬眼去看,不过反正也看不清,罢了。

他说,步夜,你老了,这很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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