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泽被莫名其妙安排了一项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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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要花上个十年玉泽才能适应宣京的冬天。
若论来处,他也是纯正宣京人士,不过南塘温软的风将他耐寒的血液吹走了,于是他面目全非地以玉浅山的姿态回到宣京,叩响凌府的大门。
玉泽僵着脸,快步朝着凌晏如书房方向走去,倒并非是他心情不佳,不过是气温将他脸颊下的血管也冻凝住,因而他急需回暖。凌府虽是个清冷幽寂的地界,冬日房中暖炉炭火却从不少,甚至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凌晏如书房里还真有床被褥,他有时通宵达旦批阅公文,在上早朝前窝在榻上浅眠一时半刻权当休息,醒来后神志不甚清醒地上马车,又是暖烘烘的一间小室,便倚着窗沿支头再补会儿可怜的觉。
玉泽知道被褥的事,后面的内容皆是步夜与他闲聊时随口说来的,一般谈及这些内容的时候他们正在翻卷宗,翻一些凌晏如要他们找的案子或是某些人的信息。卷帙浩繁,这差事也就无聊而繁复,步夜习惯如此,玉泽却觉得厌烦,便试探性地问他有没有凌晏如的趣事说来听听。他本不怀抱任何希冀(大理寺少卿一向守口如瓶),怎知步夜手下不停,思索几番还真的捻出些小事来。
听着凌晏如公务和生活中桩桩件件,时间走得也快些,于是他们后来常聊,彼此都知晓点对方不知道的,所以甚为有趣。并非是他们俩天性爱嚼舌根,只不过凌大人表里如一的严肃正经,举手投足端正有度,有些事由他做来与旁人倒是完全不同之感。对此,云中郡主深有同感,于是凌晏如做花家西席时候的事也被倒得七七八八。
对着凌晏如,极有默契地三缄其口。
今日的凌府不太对劲。
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倒是遥遥地隔着数枝梅花看到个蓝白相间的身影,只消一眼玉泽就能认出那是步夜。步夜行色匆匆,眉头微皱——玉泽咂舌,就算是有人在他面前暴毙而亡,这大理寺少卿眼角估计也不见跳一下,能让他如此情态的事情,玉泽能想出来的大抵也只有圣上驾崩。然而并未听到丧钟响起,颇为遗憾。
玉泽轻巧地跟上去,在书房外停下,放轻脚步挪到拐角处听其中谈话,声音不响,但算得上清晰。
“怎么了?”凌晏如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今日检查药品时发现,清神丸被调换成普通的清热解毒药丸,气味相近,只差一丝谷精草的香气,几可乱真。我已在追查盗窃之人。”
“接下来的那一批,三日之内应当完不成?”
“是。”
“无妨,明日我去告假,只是……”
“凌大人,我有更好的人选。”
玉泽听见步夜略微抬高了的声音。
“玉先生,屋外寒冷,你还是进屋来听罢。”
本也没想过在这天寒地冻的屋檐下久待,只是不知步夜何时发现他跟着,抑或是特地等着他来了,才抬腿迈向书房……思忖片刻,玉泽也不纠结,直接打开门。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僵硬的脸部肌肉柔软下来,随着衣服缝隙渗进他身体里。房间一角架着火堆,香炉中轻烟袅袅,檀香味满溢整个屋子。但这檀香味比起平日里更为浓郁,也有些驳杂,应当不是一种香的气味。
凌晏如坐在桌前,毛笔搭在砚台上,身前是写了一半的奏章;步夜恭敬地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此时侧过身笑眯眯地看着玉泽。玉泽自诩狡黠,也不免觉得这大理寺少卿背后有根油光水滑的毛绒大尾巴在摆。
“不知二位在谈什么事?那清神丸又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凌大人原是一直病着,我从未察觉,是我粗疏之过。”
凌晏如看着他,颇为头疼地揉揉额角:“不是什么病,只是每月都要吃清神丸度过信期罢了。”
这倒奇了。
信期,根据大景人的常识,唯有坤泽才有,每月一次,短则三日长则七天,期间坤泽会散发大量信香,并亟需纾解欲望,若有乾元与之交合或是直接结契,于结束信期则能事半功倍。凌晏如,从小到大的天才,连中三元,如今位居内阁首辅,向来是在人的注视之下行走站立,从未有人闻到过他的信香,遑论认为他是个坤泽了。然而他极少说谎,也不喜玩笑,因此他是坤泽并且长期服用抑制信期乃至信香的药物,大抵是板上钉钉的事。
玉泽颇惊奇,凌晏如看他这少见的神情,却是没有挖苦讽刺的心思。
而步夜在一旁观察两人神色,面色如常,嘴角带笑,端得一副谦恭温和又成竹在胸的样子。
若说凌晏如是坤泽这事让玉泽有五分震惊,接下来的对话让这震惊直接上了十分。
“为何是他?玉泽只是个中庸而已,他并无信香。”
“在下近几天要追查窃贼,而此事难假他手,怕是难有再为您排忧解难的空,想来凌大人信不过其他人,又绝不可随便找个人来。”
此话说得圆满,将凌晏如瞻前顾后的路都给堵死。
“乐意效劳。”
玉泽的声音听着愉悦,他本人也确实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
“药物虽好,长期服用却也会失了效用。我从未听说过还有清神丸此等灵丹妙药,步少卿真是神通广大,而奇物难寻难制,屋内又檀香浓郁,既已然来不及,我恳请凌大人给我一个为您效力的机会,嗯?”
三言两语间,玉泽将目前情况猜得七七八八,于是顺水推舟。他的请辞若是没有最后一个语气词,或许还稍能显些诚意,但若是他将那字吞了,那便也不是玉泽习性。他看凌晏如与步夜神色,知道自己猜得不差。
屋内异常浓郁的檀香味不仅仅是熏香味道,大约凌晏如的信香便是檀香,平日若不小心漏出味道也不会令人起疑,不过两种檀香气味还是有些微区别,仔细闻能分辨出来,一个更温和一个更冷冽;屋子里还有极浅淡的玉兰花香,这味道他早在步夜身边闻习惯了。满屋子的香味暗示着凌晏如信期将近,才使得步夜平日控制得极好的信香也比往常浓厚,而清神丸此药,约莫是一月才能堪堪完成一批——这世上竟真有如此有效的药物存在,其材料必然珍贵,有特殊制作工艺也不无可能,凌晏如定是赶不上。中庸无法与坤泽结契,一个信得过的中庸自然是度过信期又可避免风险的最佳选择。
只是,仍有一事不解。
玉泽抬眼,步夜仍然是温和疏离地朝他微笑,只是眯着眼睛让他看起来更像只墨色狐狸。
他不明白,步夜为何主动将自己推进来,差事对调与他们来说也一样,何况步夜早就先他一步,再者……他看见步夜用眼神向他示意,暗示稍后有话要说。
“……那就这样吧,后日晚上,你过来。”凌晏如倦怠地揉揉眼睛,每每信期将近他都会感到额外疲累,现在他也不过强撑眼皮,脑袋昏沉,早就想到榻上卷住被子睡觉。
分明是自己有求于人,却说得像个命令,但语气不复强硬,词尾发音拖曳,反而带上些缱绻。
无论怎么想,玉泽觉得他都是不亏的。
步夜择了玉泽房间与他谈话,但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堪堪避雪。
“你又有计划了?”
“玉司监明察。”
玉泽一直看不太惯步夜笑眯眯的样子,不过他自己也不遑多让,骂他也骂自己,何苦来哉。他了解自己,因而大多数时候也能了解步夜,尽管他们仍有无数不同,内里性格也迥异。步夜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机会,转而将这差事拱手让给他,必然只有一个原因:玉泽是唯一选择。
“你不担心我趁机做些什么?”
“玉司监又能做些什么呢?”
步夜知道玉泽是个乾元,只不过是不会散发信香罢了,与坤泽结契于他来说只是个简单轻松到“只要他想”程度的事,凌晏如的问题步夜自己无法解决,偏生只有这个没了气味的乾元可以。综合种种情况,唯有刚才那个法子两全其美。
“你不如猜猜我能做什么?我喜欢赌,步少卿却从不做可能赔本的买卖。”
步夜轻轻哼笑一声。
“玉司监无需多虑,我自有我的打算。”
“……方才你说,‘药物虽好,长期服用却也会失了效用’。”
“不错,怎么?我猜中了?”
“确实如此,清神丸曾经能彻底隔绝信香的味道,亦能将信期导致的发热完全压制,却也使得凌大人信期紊乱,情潮现下更是已压不太住的情况。我言尽于此,想必玉司监自能想通其中关窍,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玉泽望着灰暗的天色,不知这快要入夜了急着做什么。
步夜早就转身离开,听到他疑问的时候已经快要走出院门,但仍然是回了他一句。
“在下还要去大理寺审问,如果玉司监希望今晚凌府只有你们二人的话,倒也不急。”
凌府上下仆役很少(凌晏如认为人多嘴杂,吵得他心烦),但是将所有人静悄悄带走,也确实是步夜的本事。
玉泽站在门口琢磨了一会儿,觉得确实如此,而还有件事他得等明日再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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