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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依旧没有将一件不得不做、必须去做的事情交代马修手上,使他免除选择的焦虑。

-----正文-----

恍惚中,马修看见了教会,却与他记忆中的家不太一样。周边的围墙上挂着几近滑落的红砖,植被钻进了缝隙之中,不出时日,裂口就会彻底打通这里与俗世的边界。这种衰败,早在暴雨之前就存在多时了。

马修麻木地看见这一切,却什么也没有思考,他仅仅是看见,当下唯一的冲动只是祈祷。全身剩下的力气就是推开大门,混在嘎吱声中扑到神像脚下,整个人蜷缩成毛虫,颤抖个不停。

祈求宽恕,贪婪地许愿,又允许祂给予自己希望,最本能的情感拧成一股绳,在哆嗦的嗯哼声中传出,渴望以石质雕塑为媒介传递往上。教堂空无一人,这倾诉却由石头传导至建筑物的每一角落,如同祝祷曲那般被穹顶反射,话语被拉长、被重复,以至于听起来像是哭泣。

或许是夜风太盛,大门被砰然关上。

只有月光从穹顶倾泻而下,刚好落在神像之上,黑暗之中,唯有那圣洁的身影熠熠生辉。在呜咽声的环绕之中,马修痴痴注视着它,身体不听使唤地走过去,慢慢地,他靠了上去。足以刺痛人的冰凉触感,却使人感到平静。

或许是视力受限的缘故,其他感官更为敏感。寂静之中,却有他人的呼吸声。

马修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祭台上。

“提尔纳?”

没有回应,呼吸声消失了,教堂静悄悄地,一如平常。

马修注视祭台良久,确无异样。他长叹一口气,视线继续望着祭台,屏了息。

果然,即使只有片刻,依旧有人的呼吸声传来,在发现马修屏息之后,那呼吸声也瞬间消失了。

马修轻轻跨过拦绳,走过去,绕到祭台后。

一片漆黑之中,祭台下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他,一把将他扯到地上。马修下意识仰起头保护自己,只是肩膀重重撞上了大理石,疼痛瞬间传遍全身,也将脑中的迟钝一扫而空。能按照他人的呼吸频率去调整自己的气息,如果不是猎户人家,那只可能是危险的家伙了。

因为教堂对所有人敞开怀抱,叛党就干脆躲进自己的地盘了吗?

马修整个人倒在地上,他朝祭台下看去,阴影之中,有一双他非常熟悉的蓝色眼睛。

提尔纳——

手将要伸出去,就被人一把按住。马修动弹不得,想要看清袭击者的身份,那人却压坐在他身上,一把按住了他的脖子的手臂。余光里,对方背着月光,面部全然躲在阴影之中。

唯有脸庞传来奇怪的触感。丝缕状的东西落在马修脸上,疼痛之余还引发了隐约的瘙痒。

“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应。也可能是见到了提尔纳的缘故,马修觉得自己有些超乎平常的冷静,理由就是对方的呼吸声要比自己更急促。马修将注意力从袭击者身上离开,既然只能侧着头,他便干脆注视着提尔纳,用眼神平复孩子的情绪。

马修的身体放松下来,似乎疼痛也缓和了。

“你的头发弄得我很痒。”

神父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使人犹疑。

抓住那一思虑的空隙,马修曲腿用力撞过去,膝盖踢中了袭击者的身体。对方吃痛地缩了身体,马修怕遭反击,急忙去抓那人,却被灵敏地躲开了。

只见那人一声不吭地,捂着自己的腹部,退了几步,靠着墙壁坐下,直勾勾地盯着马修,短暂对上神父的目光后,便莫名地闭目了,仅休养般做着深呼吸。

借由月光,马修才看清那人的身影,依他所料,袭击者是一个女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现在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马修赶紧爬起来,将提尔纳从祭台的阴影中拉了出来,处理掉他身上的麻绳和胶带。

马修确认提尔纳安然无恙,才终于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抱住提尔纳,担心自己万一高兴却用力弄伤了孩子。提尔纳拍拍马修,似乎希望他安心似的,也习惯性扯了扯他的胡须,虽然这次难免有些刺痛。

奇怪的是,提尔纳眼中并没有惧色。

“你是这孩子的监护人?”那女人发话了,声音中满是质问。

“对,我是管辖本教区的神父,马修。”

“那就好。”

扔下短短一句话,女人便又合上了双眼。她靠坐在地板上,任由黑色的长发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头微微倾斜,向着月亮的方向。这次,没有模仿谁的呼吸,她的胸口自然地规律起伏着,从她身上再也感受不到半分攻击的意图。

在如此不合时宜的场合,她睡着了。

“马修,马修。”提尔纳拉了拉马修的袖口,指着女人,“快救救她。”

“去找安娜,快去。”

马修反应过来,才发现女人才不是什么身处阴影之中,那漆黑的东西是血,半边身体都染着暗红色,她右手捂着的地方,正是刚才自己踢中的部位,此刻正向外渗着鲜血。

女人的体温没有明显的变化,说明暂时还没有失血的危险,多半是布料材质衣物的缘故,一旦出血看起来就会大范围蔓延。她已经给自己做过紧急处理了,恐怕就是刚才马修那一踢,让伤口再度撕裂了。马修从长袍撕下一条布,正打算再包扎一圈出血部位,手却意外碰到了枪套——明明没有穿着轻皮甲,却又系有枪械的腰带。

是新贵族?还是雇佣兵?马修看见女人腰间除了一把短管枪械,还别有一柄匕首,但刀柄不太寻常,不出意外也是械。在最靠里的小袋里,有某个金属制品在反着闪光。就算是圣职人员,马修也知道,那一格是专门设计来放勋章的。

马修取出那枚象征着身份的金属物,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轰轰作响。

——军方。

“叩叩。”

马修激灵地将勋章放回原处,感觉全身发寒。

现在的特洛伊,军权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袭击军职人员毫无疑问是重罪。但这人是擅自闯入了教堂,就不能算作正当防卫吗?不行,这也有些勉强,对方只是限制了自己的行动,先出手的确实是马修,再怎么样,谁会相信一个抗税教会的神父呢?若是别人还好,怎么偏偏是官家的人——马修的指甲将要掐进掌心,自己竟产生如此不堪的想法。

开门前,马修深吸了一口气,保证双手没有颤抖,表情平静而温和。这并非作态,但是在人前保持神父的身份,已经成了他不假思索的习惯。

谁知来者并非安娜,是先前遇见的领队士兵,那个有着红发的年轻人。

马修没收住惊讶,下意识握紧了门把手。

“呀,神父,没想到又见面了吧?不过巡逻路线是固定的,只得再叨扰您了。”年轻人将马修的惊讶理解成了别样情绪,仍展着笑容,全然不知神父正克制着自己关门的冲动。“您看起来很糟糕,为什么呢?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人吗?”

年轻人的眼神下移,看向神父破损的长袍,笑意荡然无存了。马修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似乎越过了自己,隐约朝着教堂深处打探。马修松开门把,自然地将手放了下来,如果太过用力,指尖会失去血色,敏锐的士兵定会注意到异常。

“回来时踩到泥坑,结果把衣服也弄坏了,看来教袍设计得这么长还是太不方便了。”马修尴尬地笑笑,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太过沙哑。

“我们要进去看一看,例行检查。”

“最好不要。”马修伸手拦住年轻人,这粗鲁的行为让人诧异,但后者还是老实退了一步。马修苦笑着,“很抱歉,但现在街道满是泥泞,打扫起来会有些困难……你也知道税金增收的情况,最近教会为了节省开支,晚祷之后就已经关门谢客了。”

“啊我知道了,雷米吉乌斯那人确实有些难对付……那我们就不添乱了。希望天父保佑,战争早日结束,整天绷着根弦实在不好受。”

马修目送着士兵们远去,回头看去,祭台旁的女人缓缓放下了枪械。

“想必直至刚才,这枪口都对着我吧?……你在流血,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

“怎么不把我交出去?”

“我从未做过那种事。”马修说。

女人仍闭着眼睛,从教堂被搬到屋舍,她都没作出半点反应。即使是面对修女的包扎,将衣服从身上轻手解去时,她也一动不动,只有匀称的呼吸声作为回应。女人问出这句话时,依旧没睁开她的眼睛,也许她早就醒了,但谁也不知道。

“您有正当的权利向我问问题,神父。”她玩笑似地说出一道严肃的话。

马修在缝补教袍,有些昏暗的灯光让他视线模糊,针线显出了重影。

“我不为了回报做事。”他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你想说什么,我明早会在忏悔室等你。”

“不必。看来是我礼仪不周,才想起来您已报上过自己的名字,我却没有。我尝试保持大脑的清醒,但从结果看来,我失败了。马修。我叫费米娜。”女人突然睁开眼,请按住了修女的手,“安娜,轻点,实在有些疼。”

神父猛地抬头,惊讶地看向修女,而后者平静得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将子弹从费米娜的伤口中取了出来,搁到铁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费米娜注视着自己腹部血肉模糊的漆黑,除了额间清晰可见的汗点,她的表情没有半点因疼痛而产生的扭曲。

安静的空间中,似乎马修是那个唯一感到震惊的人。

“我也认识你,神父。”费米娜看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种视线的感觉很被动,似乎引着马修从中解读出什么哀叹、悲悯的情感,这使他感到一阵发毛。马修预见了什么,所以提前排斥起了费米娜接下来的话:“我不相信什么宿命论,马修,但我知道你是反叛者的儿子。不过那无关紧要,我不是因为你身体里流着叛党的血才来这儿的,我听闻过你的事迹……马修,善良的神父,窝藏了一批生下来就负罪的孩子。所以我在逃亡中打了一个赌,请小提尔纳把我带到这儿。看来我赌对了,谢谢你,神父。”

马修看向安娜,他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年轻的神父,你忘了,我经历过三次战争,一次革命。”修女的神情安宁,若无其事地帮费米娜缠上绷带。

“……为什么不告诉我?”

修女叹了口气:“马修,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为什么要让父辈的仇怨接续到下一代身上呢?你的父亲是叛国者,还是贵族,或是一介平民,对你是谁会产生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吗?我从未引导你走上过圣职者的道理,这一切都源于你的求知,源于你渴求彼岸的确定性。你是自由的,马修,所以你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但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如果你坚持要求事实,我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马修感觉到,安娜那不起波澜的宁静攫取了他。他一向追求着永恒的宁静,但它真的到来时,马修全身却充斥着一股粘糊的感受,几近堵住了他的呼吸。

年轻的神父起身,走出了门。他的步伐很僵硬,是在强迫自己的双腿行走。

门轻轻关上了,他分明可以摔门而去的。安娜同情地望向马修的背影,然后把这股同情又用在了费米娜身上。

“你要这么一直扰乱下去吗?孩子。”安娜系结的力气大了些,她是故意的。

“我是被推着走的呀!谁都是被推着走的。只不过我不喜欢事情发展得太被动,相比被莫名其妙的世界裹着走下去,被我推一把来得更具体。”

“那然后呢?你们会走到哪里?”

“我不知道。钟表总是摇摆,停下来的时候就是它坏掉的时候。”

安娜的眼中写满了遗憾:“不许诺一个未来,人们会记恨你的。人们从不偏爱不确定性。”

“不呀。我给予了他们确定性——”费米娜眨了眨眼睛,说起话来毫无负担,就像一俩卡车满载了就该卸货一样理所应当,“我给了人们一个具体可仇恨的对象。”

门吱呀一声开了。神父杵在门框旁。

“费米娜小姐。请允许我向你问一个问题,你需要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当然。”

“如果我让你赌输了,会发生什么?”

“什么也不会发生。绑匪被羁押,而小提尔纳只是个被绑架的孩子,你仍是这个教区的神父,一切维持原状。一切取决于您,这是我尊重人的方式。”

“你是军方的人吗?”

“不是就一个问题么?”

“这些都是同一个问题。请告诉我。我相信我才是最需要知道答案的那个人。”

费米娜在沉默中与马修对视,后者像一桩雕塑矗立在悬崖边缘。

“不是。”她给了一个答案。

“那枚军人的勋章呢?”

“货真价实。”

“好,现在我们又处于平等的位置上了。抱歉啦,这也是我尊重人的方式。”马修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在胸前划了圣痕,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现在给我说说吧,安娜。”

惊异出现在修女平静已久的脸庞。马修沉静地坐在那儿,安娜从他身上见到一种笼罩——在马修少年时皈依的那一天,她也有这样的感受。这孩子走出门去时,得到了天父的祝福么?安娜不禁如此想着。

“在国王继位三个月后,特洛伊实行过一次‍‍‌‎军‎‌‍‎‌事‌‎‌‍戒备,但三十年前还不是战火纷飞的时代,在我记忆中,那段时日没有任何外敌入侵。如果不是外忧,那就只能是内患了。国王的确也是这么说的,新的政权受到了威胁,必须攘除试图颠覆特洛伊的叛党,历史很相似,对么?国王虽然是贵族出身,但他是通过‍‍‌‎军‎‌‍‎‌事‌‎‌‍政变继承王位的,那是一场令人胆寒的……革命,每天朝阳升起时,你都能在广场上看见绽放的血红色喷泉。他的政敌早在政变时就被清洗干净了,那为什么‍‍‌‎军‎‌‍‎‌事‌‎‌‍戒严期间,街道上仍能闻到王宫中飘散而来的铁锈味?再之后,史书上便是合法继承王位的伟大改革者维赫埃尔。维赫埃尔走了一条血路,却又用鲜血把自己的手洗干净了。在戒严宵禁的一个凌晨,一个贵族妇人将襁褓之中的婴儿托付给我,‘他叫马修,希望他能从仇恨的轮回中解脱,得到一个自由的人生。’这就是你母亲的原话,我谨遵了这个约定。”

“我感到很遗憾。我甚至不曾认识那所谓的父亲,即便是听闻他的死讯,我所感到的也只是习惯的哀伤,如同见证一只野兔的死亡,一位陌生人的去世……我甚至无法不去想,他参与叛乱时就理应想过被灭口的结局。看来母亲的愿望实现了,我没有品尝到仇恨。”马修原以为真相会是更加有力量的东西,他的喃喃,只不过是又听了一则历史故事后的自言自语。

安娜发现,马修身上的那种富有激情的笼罩瞬地褪去,失落感一时席卷了这个年轻的神父。但那并非为自己亲情的缺失而失落,而是如他所说:遗憾。马修始终在祈祷,没能等来神圣的训诫告知他该如何行动,便把哀求寄托到了宿命之中,他等待真相赋予自己一项命运的责任。但他的期望再次落空。命运依旧没有将一件不得不做、必须去做的事情交代马修手上,使他免除选择的焦虑。在这一点上,他的母亲如愿以偿了:马修是自由的。

原来那走出门的短暂时间,马修不是受到了祝福,而是做出了背对天父的决心。这道褶皱会永远刻在他的心底。

费米娜握住了修女的手。

“到此为止吧,安娜。我们还他一个宁静。”

孩子们在就寝前没等来年迈的修女,反倒见着了神父。马修夹着经书,一言不发地将柴火拾进壁炉,两块打火石敲了敲,才擦出些火星子。马修小心地用袍子遮住书,以至不让其染上灰尘,他的眸子里只顾倒映火花,不知道莉莉已经走到了身旁——小女孩费了好一些力气,才把那厚重的羊皮本从神父怀中抽出来。烈火同时燃起了。

经书对于莉莉来说有些太重,只得双手怀抱着它。火光照耀着马修的脸庞,眼下的细纹与陷下去的脸颊被暴露得更加明显了,神父太过于靠近火焰,以至于火几乎要点着他快及肩的黑发。

“也许斋期不会那么快结束,但暖和一点多少能冲淡些饥饿。”马修靠坐在壁炉旁,将莉莉轻轻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他看向房间里的每一个孩子,神父的表情总是维持得完美,眉眼的轻弯与嘴角的弧度一成不变,让人分不清他眼中是包容还是歉意。

“你们可能会奇怪苦修的含义,修道之人为何要折磨自己?一开始,人们是为了重走神子曾经走过的道路,这是一种朝圣:祂行走于世间,见证过太多苦难,这使祂的慈悲之心愈发坚毅。我们爱戴天父,将其视为自己生命的目的,将祂的行为作为自己言行的准则,那么道路的尽头……是为了成为那样圣洁之人么?”火光在跳跃,神父的眼睛暗了下去,“我是的。即便我并不为此骄傲。但我们是人类,对吧?活生生地存在于当下的人类,与我们的朋友、邻人甚至敌人都同属于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斥着许多悲剧,饥饿便是其中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一,如果生存的基础都无法被满足,我们又该如何维持自己的思维和为人的尊严?但谁也不该去指责这一点,的确,听起来我在合理化一些非理性、背道之事。但我想……修道之人体验苦难,恐怕不是为了离天父更加接近,而是为了避免离人类太过遥远。”

相较于火焰的温暖,一间容纳下十余人的屋舍还是过大了,秋凉总会从木头缝间钻进去,孩子们各自披着棉被与毛毯,簇拥着神父挤作一团,就像大树底下的蘑菇群,相拥着共同分享那一点暖意。马修任由莉莉把他的臂膀当枕头,在熊熊燃烧的烈火旁,他一直谈论着神圣,在这一点上,神父的确是知行合一的,都是在其亲爱之人所存的空间里,一个男人尝试对抗寒意的蔓延。

神父延绵的言语弥漫着,仿佛是他在述说,也可能述说构成了他,然后在悄然中戛然而止。孩子们发现,马修的头微微低了下去,在匀称的呼吸声中,那富有亲和力的神情缓缓流逝了。这个教导者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三十岁人应有的松懈,那是今日已过,又无奈于明日如何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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