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米娜始终是那个在果园中伸手去采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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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偶尔经过葡萄藤前,或是坐在长椅上冥想时,马修才想起来教会里多了一位伤者。
费米娜就这么自然地待在了这片一隅之地,即便马修从没在忏悔室等到她来赴约,也没在早祷的教堂中见过她的身影,但费米娜会站在教堂前的空地上,站在建筑物的阴影与阳光照亮的边界里,沉默地仰望着这座同样不会说话的神圣建筑。这一时刻,费米娜似乎察觉不到人们从她身旁来去经过,就算马修站在远处注视她良久,她也从未回望过。
但费米娜也没那么像寄居于此处的幽灵。秋天午时,日照的角度小了些,长椅正好被树影覆盖,成了马修小憩的最佳去处,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如此。马修总是感受到,有陌生人一屁股坐在自己身旁,硬生打断他的沉思,不用睁开眼,他也知道侵入自己安全空间的人是谁。
“这儿应该没有那种‘长椅只归神父使用’的权威规定吧?”费米娜会这么说,她总是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握拳托住自己的下巴。而马修,哪怕窘迫的领地没剩下多少空间,他也总是往另一侧挪动——在未来十年,他也没能改掉这个习惯。马修擅长与人亲近,只是无法应付费米娜,如果可以的话,他觉得在忏悔室中隔着一道木门与她交流,是最好的相处距离。
马修看了费米娜一眼,后者似乎不是来找他的,因为她一直目视着眼前的草地。
“……那不可以吃的。就算是斋期,我们也没窘迫到这个境地。”草坪微微泛黄,覆了些落叶,马修犹豫着,“养伤的话还是注重一下营养比较好,你不必与我们一同戒斋。”
“对。我不信神,无论何时我都不用戒斋。”费米娜的话语像一根利矛刺了出来。
马修早就习惯面对无神论者了,只不过现在是午休,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布道,何况,无信仰者总是能举出千百种叛逆的理由。马修只是叹了口气,看向屋舍的方向,也许今天负责勤工的孩子可以帮忙准备一些冷盘。
“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体会饥饿的,如何在生存危机前保持思考。对我来说这不是斋戒,只是一道考验,我现在生活在修道院里,做些修道的事情又如何?特洛伊是政教合一的国家,宗教毕竟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我不想离得太远。”费米娜转过头来,微眯着眼睛,“就像这样。隔着一层皮囊的对视,你能看清我的灵魂吗?”
“你的灵魂就像一团火焰,孩子。说实话,我对你身上那股莫名强烈的欲望束手无策,它如触手般肆意向外蔓延,能够缠住你身旁的人,让他们动弹不得。”
“烧着你很抱歉。”费米娜得意地笑了,身体向后一靠,懒洋洋地半卧在长椅上,进一步占据了这可怜的空间,“我有点饿,但不至于想着吃草根。只是每当特洛伊的秋季来临,我才会意识到,原来,记忆中橄榄树一年常青,繁盛的野草总是坚韧顽强,明明已经阔别故乡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习惯秋天。”
“你没有口音,我还以为你是特洛伊人。你来自何处?”
“我可以没有,也可以有。”费米娜随即一答,反倒用上了更加北部的腔调,下一句,又换成了南方那咬字不清的口音,“一个曾经不属于任何国家的荒芜之地,人们守着贫瘠的土地,过着不被任何人统治的生活。”
她恢复了原本的说话方式:“陷入回忆让我感觉很平静,饥饿和痛苦都被稀释了,我平时没有这么多机会回忆过去。我原本以为昨晚会疼得睡不着,结果没有,我睡得很沉,甚至难得地没有做梦。我已经相当一段时间没有这么安稳的睡眠了。看来是您为我祈祷了吧?马修真是个善良的神父。”
“我没有。”马修下意识想道歉,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费米娜的话牵着走,“费米娜,祈祷对无信仰者是无用的。”
“你会为我祈祷的。”
马修苦笑:“不过我觉得,乙醚与纱布对你的睡眠问题可能更加有效。”
“你会的。”
马修放弃了争辩,干脆合上眼睛躲起来。
费米娜说到做到,给予了他宁静。短暂的半个来月,她就好像向来生活在教会里一样,在早祷之前就会将孩子们从睡梦中唤醒,能直接喊出那些来往修道院的信众的名字。在一次祝祷曲的结尾,管风琴与钢琴竟然和谐地合奏至最后一个音符,马修欣喜地抬头望去,在二楼,费米娜就跟在雀跃的提尔纳身后。那些神圣的宗教仪式,费米娜几乎不参与——她曾站在离圣像最远处,旁观了一次周日的晚祷,此后便说着“我已了解过,我已参与过”,再没有在圣事中出现过。在马修与安娜领着孩子们做餐前祷告时,费米娜就在一旁等待大家完成,尤为安静,不带一丝焦躁。这是一段平和的时光,雷米尼乌斯这朵乌云幸运地飘散了。
唯一让马修觉得困扰的,是费米娜有些太过于受到孩子们的喜爱了。这和情感上的比较无关,只是他不止一次看见费米娜把拆开的枪械与刀械铺展在孩子们面前。
“……按住这儿,刀刃就会开始加热,如果你被关进了铁笼子,就用它切开金属逃出去。但要记得,高温状态下的刀械更容易卷刃。”
“你们看。刀柄与枪托里的这个部件一模一样,其实这就是利用火石粉末的装置。发现了吗?械完全有可能实现模块化,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专门从事这方面的设计工作呢。”
有时是下午的闲暇时光,马修寻着窸窣的声音走去,就能看见费米娜与孩子们卧在草坪上,在阳光下欣赏散发着辉光的刀刃。有时是不眠的深夜,马修靠在屋舍的小窗外,看见油灯的微光从那失败的被褥帐篷中漏出。无论何时,费米娜懒散而又认真的声音无不提醒着马修:她是个危险分子。
好心的神父不曾闯入费米娜与孩子们的私人聚会,但他也委婉提醒过费米娜。马修隐晦地表达,在孩子们仍未学会憎恶暴力之前,不该接触暴力的世界。
“是坠入。不是接触,我们是坠入到了暴力的世界,就像被随意抛进海里的石子。”费米娜仰望着T字篱架,她伸手去够葡萄藤,阴影盖住了她的神色,“我们要么放任自己遭受暴力,要么期盼着有人替自己施予暴力。无论是哪一种,都暴露了我们面对冲突是如此无力。马修,在这不公平的世界里,我们永远无法学会憎恨暴力。”
“你太极端了,费米娜。排斥一物并不代表接受另一物,我们还是可以拒绝这等不公正的事物。修道之人远离俗间是非,在纷乱之中修身养性,这样的处世之道,在你眼中就算是无力么?”
“在人间自建一个理想国,我很想称颂这样的行为,可惜仓库里剩余无几的存粮不这么认为。”那日阳光很烈,将一些事物从阴霾中拖拽出来,二人都不约而同压低了音量,“你们在忧患中依旧接纳了我,我对此很感激。您可能误解了,我只是觉得作为这片土地上的生存者,暴力是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东西,我们必须要学会如何与它相处。”
“这一准则,天父早已给过。去宽恕,而非与狼为伍。只是我们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学习和践行这一点。”
“是因为您信教,才学会宽恕的?还是因为您以仁爱为信,最终走上了信仰的道路?”费米娜踮脚,从一串葡萄中拧下一些,有几颗落进土壤,她放了一颗到嘴里,剩下的递给马修,“游吟诗人总会描绘秋收果实的甜美,但放进口中才会发现,风味中其实酸涩更占上乘。我不喜欢人们把贫民丢进斗兽场供人取乐,也觉得好心收留孤儿的教会不该被税金刁难……但这判断的标准,可能要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回望我自己走下了怎样一条路才能知道。”
马修觉得葡萄很美味,虽然他的确更喜欢甜口,但美味的是秋收,是被季风与烈阳灌溉而成的果实。
“从心而动是很理想。但是你忘了,孩子,人类是会变化的生物。我们都同样清楚,任君变为暴君的例子在历史上不胜枚举,你不可否认,这就是缺乏一道外在准绳去束缚的可悲之处。”他跟在费米娜身后,绕着葡萄篱架漫步,灿烂的照耀之下,敏锐的神父突然感到悲哀,“你会迷失的,费米娜,你太随心所欲,会找不着未来的方向。我不希望看见你变成那样。”
费米娜头也不回:“那质疑准则的正确性,不是来得更痛苦吗?亲爱的神父。”
马修兀地语塞,失神中撞上了费米娜的后背。后者却回过身,将正欲后退的神父拉了过去。马修感觉到自己的脸埋进费米娜的肩头,对方一边轻抚着他乱糟的头发,一边礼貌性地拥抱着他。
费米娜那股向外辐射的力量彻底笼罩了马修——如他所说,死命地缠住身旁之人。
费米娜同样合着双目,声音在他耳旁轻轻响起:“质疑会招致犹豫,因而才使我们无力。真正把人拖进深渊的痛苦……是无能为力。我想保护一些人,我必须行动,仅此而已。”
马修感到一股哭泣的冲动,他没有,也没有回应。
更为年长的神父只是静静地靠在她肩头,再也听不见呼吸声与心跳声,只剩下葡萄全凭本能吞食着阳光的声音,藤蔓因暴晒而干裂的脆响,叶片因虫鸟经过的风力轻轻晃动,最终推下果实砸向泥地的声音。
那个下午的天气实在过好,日光晒得神父后背烫热,后来想来,也许那是隔着修道袍,费米娜手上的茧子划过他后背的感受。在采摘葡萄的时候,马修观察过费米娜的手,他注意到不少伤痕和茧子。
不过他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双手怎么会比一个年轻女孩还要纤细呢?
每当马修朝着天空伸手,张开手掌,看日月辉光的正中心被自己覆住,他总会不自觉地微笑。他会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费米娜站在丰收的葡萄园里,背着灼日,影子投到他身上,其实他看不清费米娜的脸,但按照马修对费米娜的了解,那想必是一道万事皆应然的表情。
即便岁月漫长,许多事物再无法追回。在神父眼中,费米娜始终是那个在果园中伸手去采摘的人。
“你要去哪里?费米娜。”
“去做该做之事。”她伸了个懒腰,“休息够了,该活动活动筋骨。”
马修从阴影中现身,静默地看她。费米娜凝望着神像,然后扭头走向教堂的大门。
“再见了。亲爱的神父。”
在同一处地方,同一道月光下,马修见到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又送别了她。仿佛费米娜从黑夜中来,又潜进了阴影……不,今夜皓月当空,外界一片澄澈。
马修曾想评价费米娜的想法天真,可那是对不知晓事物代价之人的指责,费米娜看似是给予之人,但在那满不在乎的微笑背后,她应当已接受了许多。
马修注视她的背影良久,相处的短暂时日,他又能说些什么来应对这离别的怪异情绪呢?
费米娜是俗世之人,当她走出那道大门,就告别了他们的世界。
“……愿天父保佑你。”神父如此说道。
整座教会少了一道低沉的女声,仿佛她曾停留这件事成了一场幻梦。安娜捣着药草会突然一愣,然后笑着把呼唤那个名字的冲动赶出脑海。孩子们的生活照旧,奔跑、嬉戏与学习,他们的玩伴倒是向来不少。马修不知觉地望向大教堂下的阴影,那儿没人站在光影的交界处,他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思念她。
不过教会却没因此变得冷清。
修道院的大门自早祷之后就一直闹哄哄,马修走过去一看,一群粗汉正将一袋袋麻袋往修道院里搬。他们甚至都不着统一的制服,看上去就是驿站的劳工,马修觉得奇怪,正试图找寻些其他痕迹来判断他们的身份,顺便找找能沟通的人。
他拉开一口麻袋,里边竟是塞满的马铃薯。
“先把疑问咽回肚子里,神父。”有人擒住马修的手臂。是个棕色短发的男人,马修一眼看到他额间的川字纹,随后注意到对方的耳钉。嗯,又一个不信神的人。男人眼睛瞟了瞟,公然打量了一番马修,然后似有失望地叹了口气,才松开手。这时,疼痛延迟地传来。
“嗯……我是说……”男人抓了抓头发,眉间的皱纹更深了,“我们能找个安静处谈谈吗?这里有没有其他人负责?”
马修指向修女:她正招呼着人们往地窖里搬粮食。
马修现在一头雾水。这个陌生人的句法十分高雅,无不流露出其受过良好的教育,但面对初次见面的神父,这般出言不逊更令马修震惊,除了雷米吉乌斯那众官员,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如此无礼的家伙了。
但他还是老实将这个陌生人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马修很擅长宽恕。
马修关上了房门,院子里嘈杂的人声一下子被屏蔽在外,这儿的隔音效果极佳,倒是很适合看书。马修挂起温和的微笑,再次以神父的姿态传达着善意。那陌生的男人自顾走向窗旁,看了人群两眼,毫不留情地一把扯上窗帘,最后却拽着帘子的一角,等不晃动了才放开。
昏暗之中,马修看见男人无声地,又叹了口气。
随即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坚硬的枪管抵住神父的腰。男人的动作极快。
看来平静注定与这个衰败的教会无缘,马修感叹着,只不过这也太频繁了。
“为什么?孩子。”他没有恐惧,也没有反击的意思。
“子弹只有 35 英寸,但是在这个距离,瞬时空腔能把你的内脏全部撕烂,神父,你会当场毙命。”硬物抵得更死,金属体的冰凉透过袍子传了过来,“就算是远距离射击,仅凭一个小小修道院的医疗环境,不出一周你也会因诱发腹膜炎而死。”
“虽然我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但显然我们的修女有抗生素。看来可以排除腹膜炎了。”
“我看起来不会开枪么?”
“只是纠正一些小小的谬误。”马修还想说,要是早来两周,他应该还没养成这还嘴争执的习惯。其实他本不该这么冷静的,只不过生活突然回归平静,反倒显得自己有些亢奋了。
“说实话,我宁愿你收起笑容,神父,那对我不管用。”男人收起抢,声音沉了下去,“但你与我所接触的圣职者的确不太一样,他们不是试图用神的权威压制我,就是已经躬下身子求饶了……这只是一个判断。你不要当作夸奖。”
“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孩子。我该如何称呼你?”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拽住马修,掀起后者的袖子。缺乏劳作的神父,手臂如教堂石膏般苍白,唯有男人之前留下的红痕添了些血色。“细弱如孩童的手……”男人并不隐瞒自己的嘲弄,“我高看你了。看来她当时伤得真的很重。”
像丢掉鸡骨头一样,男人自打无趣地扔开马修的手,转身就走。
神父一直在猜疑的答案确定了:“我很抱歉。虽然那看起来是个误会,但我的确弄伤了费米娜,当时我的注意力……我愚蠢到没有看清她的情况。”
男人停下了脚步。
下一秒,对方抓住马修的领口把他顶到墙上。
撞击的疼痛和颈间的窒息感一同传来。马修尽力地呼吸,发觉男人凝视着自己,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中,那双绿色的眼睛也透出厌恶。
“你的确搞错了什么,神父。你没有弄伤她,你也不会、不能、无法弄伤她。你只不过是让那致命的伤口扩大罢了。她看起来总是安然无恙,对吧?看来苦修让你们的脑子浑浊不清,甚至意识不到当时她命悬一线。”
“其次,我不想从……算了,请您不要直呼她的名字。”男人松了手,把马修放下来,装模作样地为他理了理衣着。随后,用力的一拳砸在马修的腹部。马修第一次见到他轻松的表情:“就这样吧,大家两清了。您会宽恕我的,对吧,神父?”
“我会感谢……为你们所送来的粮食,拯救了这些无辜的孩子。为此,我感激不尽。”马修想站起来,却一下子软了下去,他因疼痛而汗流不止,仿佛身体被这一拳断成了两截。痛觉占据了神父的大脑,他只好一字一句地吐出自己该说的话。
“不用谢,毕竟一码归一码。把运来的东西和你们的存粮混在一起,这是我的忠告。”男人观察着他,“……刚才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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