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这离不开我的样子,我哪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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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胡天喜以受伤为由,向学校请了长假。这当然是他自己去找的老师。班主任没说什么,甩给他一张表,叫他填完交回来。下午,胡天喜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回了家。李星焕和顾志鹏一天都没来学校。学校的秩序如故,每个人都处在自己应在的位置上,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两人的失踪产生而发生半点变化。
入夏后气压渐沉,我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我的记忆越来越不完整。我用大量的时间昏迷,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这对我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它意味着什么?我快离开这个世界了?抑或者是,我终于连这点魂灵的力量都保不住,即将慷慨地走向死亡?我不明白。我不懂。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陪着胡天喜多久,所以我把那点心思藏了起来。我变得感性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星际间穿行,路过形形色色的星球,远远遥望着了宇宙里另一颗与我有着相似光芒的星星。我每隔三千六百五十分种见他一次,他是的我天空中永远皎洁的月亮。
有个中午,胡天喜吃完饭,突然说起父母的事。
“天喜,你好奇吗?——我父母的事情。”
这话说时,胡天喜靠着窗户,俯瞰着楼底下的风景。阳光给万物披上一件闪亮的金衣,然而街上一个活物也没有。太热了,连野猫野狗都不愿出来活动。大地慵懒而清寂,胡天喜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我说:“随便,你爱讲不讲。”
胡天喜深吸一口气。
“我妈啊,是个卖的。她十多岁就开始卖了,那会儿她肯定没成年。这辈子她最得意的应该就是她的那具身体。”说到这里,胡天喜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女人,想到她并不正派的野心,忍不住低头一笑,“她长得其实不算好看。因为卖得多了,她老得特早。”
我知道。我在心里回答。我见过那女人老去的模样。她的眼白完全的污浊的,蒙着一层浓痰一般的墨绿色。她的五官隐约还能看出点少女的轮廓,然而皮上的皱纹已经深到无法掩藏的地步。她是个干枯了的女人。她把金钱和男人看作水源,狂热地追求着,仿佛没了这两样,她下一秒就非死去不可。
“怀我的时候,她当然不能卖。其实她打过好几次胎,之所以留着我,是她在无意间发现,我爸还挺有钱的。我爸嫖她的时候还是个学生,用他们大学生的话就是‘爱玩’。我爸在大学前两年是个玩咖,大三才玩累了收心。那会儿他自以为不觉得是嫖。他以为在恋爱——同时和好几个女人恋爱,看她们前赴后继地扑到他身边——这个认知让他特有成就感。他的女友们知道彼此的存在,知道她们同时在同一个男人交往,可是并不在乎,反而愈发崇拜他了。反正我爸出手阔绰,而且她们自己也同时和一个以上的人发生着关系。他们管这叫‘解放’。我不大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大概同本意偏离了很多,但他们确实管它叫‘解放’。
“他们快乐地‘解放’着,自由地来去。我爸几乎是打了个招呼就抛下那些女伴不管了。他很相信他们长久来的默契和信任。没有人会找他的。他们都是‘解放’了的自由人,在他的设想里,他们是相逢的露水,所以不着痕迹地消失是正常的,何况这联系本就脆弱。他们开房,靠书信联系,连彼此的地址都不清楚。没有人会找他。如果我不存在,没有人会找他。
“我爸没有想到,他的那些女友不完全是良善的姑娘。里面有个妓女。我妈知道我爸的地址。她有能力知道自己的每个男人的地址,因为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本能。她在我爸消失后一个月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偷偷跟踪他,想用我讹一笔钱,然后把我打掉。她不避讳这种行径。在把房子交给我的时候,她同时把这段过往交付给了我。
“她说:她看见我爸旁边站了个可爱的女孩,他们挽着手上了同一辆车。我妈认出来那辆车价值百万,她于是有了个新主意。
“我出生了。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笑话。
“我妈没有耐心,却还是把我带到了读中学的年龄,然后一脚把我甩开。我从小惯会说谎。有一次,我说我爸妈工作很忙,没空来家长会,其实我爸在和我妈扯皮。小学有节课教认字,老师从名字入手,叫我们介绍自己姓名的由来,我就根据‘天’和‘喜’的寓意胡扯了一通,说自己是从天而降的惊喜——没准那老板真是这样想的。”
我记得我和胡天喜刚说上话的时候。他介绍起他名字,说根源是“天喜便民超市”。他真谢老板没有给自家店名起“777”一类的别扭玩意儿。胡七什么的,听着像是道上哪个帮的诨号。
一个故事结束了,我们默契地没有接话下去。没有疑问,没有好奇,都过去了那么久,追问也变得没有意义。
时间在静默中凝滞。
胡天喜冷不丁地开口:“其实,我有点佩服李星焕。”
此话一出,我什么情绪也没了。
“你佩服他什么啊?”我恨铁不成钢地叱道,“佩服他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天禧,你不觉得他很强吗?虽然我知道你也很强——用我的身体,能做到那步已经是极限了,但李星焕他简直在另一个水平线上。而且,而且……”
我替胡天喜补完了他舍不得说的话:“而且,其实你也时常有那样的想法。特别你回忆往事的时候,你会幻想,如果自己也有那样的能力,是不是就能有个不同的结局。你觉得自己太弱了,对吧?”
胡天喜不作声。这等于他默认了我的说辞。
“傻啊你,你跟他,你们不是一类人。他说的啊,别和他一路,也别总往他那儿路靠。说到底你只看见他表面的种种,你对他又了解多少呢?”我愤然道,多少有点私人恩怨在里边,“他有什么好佩服的呢?你不觉得,他和你妈根本是一类人吗?你觉得你妈过得好吗?”
胡天喜摇头,又点头。“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可她是拿什么换的呢!”我打断他说,“再者,我不认为你妈那样叫‘得到了想要的’。她已经为了钱和人癫狂了。那不是她想要的,而是不得不要的。你还没看清吗?你妈追求的,是你爸随手丢下的。你妈没了那些活不了,然而你爸只是吝于给予。真要说谁过得好,你肉眼不就能分辨出来。”
胡天喜又开始展示他的逆天理解了:“你是说,李星焕以后可能和我妈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大可不必把李星焕当一回事儿!把他当个屁,懂吗!”我真想一巴掌给他扇过去,“佩服什么呢?佩服也不找个好点的对象佩服,合着小时候的名人故事都白读了是吧?我告诉你胡天喜,纵观人类历史,除了超人,没有谁值得佩服,只会带来麻烦的人渣更不值得佩服。如果觉得谁厉害了,那很正常,可以把他当作一个目标,但目标是用来看见的,用来打倒的,用来超越的,独独不会是用来佩服的!不要让佩服束缚住了你,人是至少要活七十年的,你最后成了个什么样,只有七十年后才能知晓。”
胡天喜缓缓地抬头,琥珀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午后璀璨的华光。
他问:“如果真有那天……天禧,你会一直在的吧?”
“当然啊。”我夸口说,“看你这离不开我的样子,我哪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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