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捡起那本陌生的簿子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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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酷暑,气温渐渐地落了下去。入冬,在萧瑟的大地上,生命变得迟缓。街头巷尾,热气腾腾的人味儿散了,要么就被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冬装里,不往外流去。正是寒风肆虐侵袭的时候。我迎来了一场冬眠,一直睡到来年开春。
距高考还有一百天,胡天喜被叫去参加百日誓师活动。我难得睡醒,睁眼看见学生被老师领着在操场上站队,情况活像赶羊。胡天喜站在队伍最后面。他前边,全是以不守纪律闻名的校园混子,然而他同主席台间的距离,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来得更远。
校长训话、教导主任训话、优秀代表讲话……这些与队列后边的这些个小团体全无关系。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着最近发生的一些八卦。
从他们口中,我听到了“李星焕”这个名字。我问胡天喜:“李星焕他没有来诶?”
“嗯,我知道。”胡天喜点头说,“好像是被关去少管所了,挺久了,一直没出来。估计也没法读书了。”
“少管所?”
“嗯。”
“你们还有这地儿呢?”
真不是我质疑当地社会治安水平,只是这些日子来,校园霸凌、打架斗殴的事情没少参与,警察我倒是一次没见着。我都默认此地基层治理一团散沙,大部分人得过且过了,结果你突然说其实有个地方叫“少管所”,专门用于管治这群问题青年?妈耶,开什么玩笑。
胡天喜抠着手说:“有是有,但要进去条件也挺苛刻的。谁还不是家里的宝,真做了什么坏事,只要不出人命,家长闹也不肯让人进去。反正都是孩子。孩子能有什么大错呢?”
“典中典之‘我家孩子是孩子,你家不是’。”我记起以前看过的一截视频,问他,“你们这儿少管所应该也有挺多搞事的吧?发一段视频到网上,说这些人身上都是伤,所里怎么怎么被虐待,然后哭得稀里哗啦,讨论要不要取消这种机构……有的吧?”
“你怎么知道?”
“果然到哪儿都是这个德行……”我小声骂了一句,又问,“那李星焕咋就进去了?看他那吊样我还以为他有恃无恐呢。”
“他好像是顾志鹏检举的。就上个月,顾志鹏告他强奸,旁的我也不知道了。”
“强奸?顾志鹏?”这两词儿碰起来威力太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顾志鹏那怂逼不是喜欢他吗,怎么突然想通了?还强奸……他真给李星焕上了啊?李星焕对他不是没意思吗?”
“应该是假的,但据说李星焕对自己强奸的行径供认不讳。他父母也难得没有阻挠案子,警察检查了顾志鹏的那里,发现确实有伤,就这样敲了。”
“顾志鹏身上的伤是他爹搞的吧,那边就没有体液检查?”
“不知道。”
“嘛,也对。”我一下想通了问题关键,“体液可以清洗,但是下体的撕裂伤不会好那么快。李星焕自己没兴趣辩解,顾志鹏咬死是他做的,就算做了其他的调查,也只能有这一个答案。”我搜肠刮肚地找着合适的形容,“他们这算啥?狗咬狗一嘴毛?顾志鹏人呢?怎也不在呢……他这是休学了还是转走了?”
胡天喜说不知道。他抬头,湛蓝色的天上看不见太阳。
“天禧,我真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了。至少在我看来,他确实没什么好结局。”
“嘛……反正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
李星焕可能没有想过,他兴风作浪了这么久,最后把他送走的会是顾志鹏。不过,他真的想不到吗?我回忆起那个夕阳斜照的午后。李星焕走时,还朝着巷道深处望了一眼。他在找什么?顾志鹏是跑了吧,他是在找他吗?
我不愿明白。其实我把它彻底的搞清楚,但我难得糊涂。反正都过去了,此后我们各在各的道上,谁也不耽搁。
誓师结束,胡天喜跟班主任打好招呼,从队尾偷偷溜回了家。
我调侃他说:“你以前也经常悄摸摸地就跑,太久没见,还挺怀念的。”
“是吗?”胡天喜说,“不过我现在不怎么跑了。”
“嗯,情况特殊。我知道你没法走那道‘成年门’。”我脑补了下胡天喜拿着风车,和空气手挽手的画面,“谁想的损招,走那门还非得家长来不成。队里我看见好几个白头发的,不知道给自己孙辈鞠躬颁奖是什么感觉。”
“很欣慰吧应该?”
“那不一定。如果孙辈是个混蛋,说不定连自己都觉得丢脸。”
“哈哈哈哈哈……”
时间继续飞逝。大地回暖,我睡的时段渐渐少了,然而每天还都是迷迷糊糊的,总觉得自己躺在绵软的云上,日光就是我的被褥,我席地而睡,飘流在人间世的风里。
又是一年高考季。胡天喜跟我快认识一年了,但想起来我却觉得很近。大概是我认识他后经事少了。摆脱学校那帮吸血鬼后,他恢复了规律的生活,按时段复习课本,连休息日也不曾松懈。他给自己的书桌上贴了一张毛笔写的字,是鲁迅写在《原野》里的“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张字具体是何时出现的,我不甚了解;但胡天喜显然是把它视为座右铭,每晚上都要盯着看几分钟,然后才提笔解题。他什么时候看得鲁迅,我不知道;他的房间里一本鲁迅相关的作品都没有,我不晓得他是从哪儿搜刮来的句子。
他每隔一阵子都会自慰一次。不同于那些病态的探索,他通过这种简单直白地宣泄,保护着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弹簧不至于断掉。那些东西还是锁在床头柜里。事实证明,当环境变得纯粹,他脑袋里的想法也会素净不少。
高考动员、清理考场、听力测试……六月,胡天喜正式阔别了高中。而我还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考完理科综合的下午,胡天喜到小卖部里买了两瓶啤酒。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因此很快就趴下了。他在房间里耍酒疯,嘴里不停嘀咕说衣服好勒、好热,吵着闹着要把自己脱干净。我由他去了。
他在房间里大哭,又大笑,好在他天生声量较小,不然邻居非得给他个投诉不可。他在房间放浪地挥舞双臂,不小心碰倒了书桌上的一个纸盒,几大板药物和一册A6大小的簿子一齐掉了出来。胡天喜一脚踩过、滑倒,地板被他搞得乱七八糟。
“什么啊……”我蹲下,捡起那本陌生的簿子翻看起来。
我眼睛有点花,那些字又长着个蚂蚁样,因此我读得很慢很慢。
我越读越觉着不对,恐惧刹那间攥住了我。外边太阳还是亮的,风是暖的,然而寒冷还是侵入了我的身体。我心跳得好快,四肢却冻得发僵。
这是胡天喜的日记。我看出来,这是他的日记,从很早就开始记了,早在我和他相遇之前。他瞒着我写了好多东西,包括一样我从未设想过,但现如今清晰地在我眼前揭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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