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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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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外的世界

-----正文-----

46.

好可怜好可怜,我越想心越疼,难过到想要躲在角落里哭。

可是又哭不出来,摸一摸脸,总是干的。

我于是逃跑,从学校跑了出去。

先砸烂窗子饭出去,然后跑到人最少的那一面围墙边,我很轻松地攀住一旁的树跳了上去,当我跨坐在围墙上,我往远处望,看到了城镇的剪影和那条无名的河流。

这是我和岑北山出生并且长大的地方。

我低头,看见了仰头看着我的张东东。

他有些不耐烦,“快点啊,岑越。”

我有些惊奇,“张东东,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在等你啊,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的,”张东东说,“校长废话那么多,我就知道你扛不住。”

“还好吧,”我回想了一下那六个小时,告诉他,“其实蛮无聊,没什么人跟我讲话。”

张东东说,我会跟你讲。

我笑了一下,的确,我和张东东从小就有很多话讲。

我跳下围墙,脚下扑腾起一阵尘土,我咳嗽了好几声,张东东却面不改色,他催促我,快呀,岑越。

我刚想说着什么急,突然听到动静,一回头,看到从门口奔跑出来的老师和保安。

他们指着我们,“在那里!快追呀!”

连那只向来只被当作吉祥物的老犬此时也被拴上绳子,加入了追捕我的行列之中。

没良心的东西,不知道吃了苏雅雅多少个小零食,竟然还这么追我,真是只没良心的狗。我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跑去。

我跑得很努力,以至于耳边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和风声中夹杂的狗叫,我跑得喉咙灌进冷风,针刺一样的痛,但好在张东东此刻很安静,并不需要我跟他讲话。

但现在就算让我讲,我也讲不出来,我所有的喘息都用来吐纳在风中助我一臂之力,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气息可以用来发声,我似乎已经失去了语言这个功能。

最后一脚踏进河滩边的淤泥里,我才勉强被迫停下了奔跑。我回头,老师和保安带着那条毛色暗沉的老狗向我跑来。

“站住!站住!”他们高声叫喊。

“阿越!快过来!”而张东东不知道何时已经跑到了河对面,对着我招手。

我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努力辨认水草遮挡处的河道。

那是一片水很浅的区域,没有涨水的日子里,水位不高,水面经常露出泥丘和石块,可以踏着过河,像是一座天然的桥。

此时河面水波荡漾,隐隐露出一小块陆地,也不知道张东东是怎么过去的。

我再仔细看向张东东时,发现他裤脚带着泥水,应该是刚刚蹚过河时候弄湿的。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张东东提着裤子,努力地朝我喊:“快过来啊! 阿越!”

他的声音被风送过来,因着风是飘忽不定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忽远又忽近。我仔细辨认了半天,也听不真切,只模糊知道他是要我过去。

张东东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有些傻、有些幼稚、贪玩好色,但是不骗我。

张东东有一点好,他从来不骗我。

我于是踏着水过去。

凉丝丝的河水漫过我的脚背,环着我的脚踝向前流淌去。我第一次感觉到河底的土是这么松软的,松软地好像要把我吞进去。

我抬起头,正迎上张东东鼓励的目光。

我慢慢移动到河中央,水漫过我的小腿肚,深处的水有些冰凉,我忍不住地打了个颤。

张东东欣喜地看着我,朝我伸出手。

我有些恍惚,往前一步,却不慎跌进了水流之中。顷刻间,河水倾覆,倒灌进七窍,水声充斥我的耳膜,一阵嗡嗡声。我抬起手,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下沉。

紧接着,我被人抱在了怀里。

岑北山把我捞出来的时候我人还是晕的,吐了好几口水,虚着眼,好半天才对焦成功,终于看清了他面露紧张的脸。

我哥又来救我了。

“哥…… ”我抓紧他的衣领,说,“东东在叫我呢…… ”

岑北山的脸色不大好看。

他低下头,碰了碰我的脸颊,声音中带着些许掩饰不去的疲惫,“别吓我了。”

我想开口解释,他下一句又让我浑身僵硬。

“…… 张东东早就不在这里了。”

岑北山半抱半拽地把我带上岸,风吹过被打湿的衣服,带走肌肤上残留的些许温度,剩下的凉意冻得我牙齿打颤。

老师和保安跑过来,其中一个人焦急地看着我,“哎呀,怎么喊不听呢,越喊越往水里去。”

他走过来,似乎想碰一下我,我躲开了,再仔细看,发现是个女的。

是许芳菲。

我刚刚明明没有看到她,我疑惑地看向她身后,有胖胖的副校长、一个我不太熟的老师。

没有保安,也没有狗。

“狗呢…… ”我喃喃自语,又想起岑北山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去看一看张东东跑哪里去了。

可是岑北山的手臂太有力气了,紧紧地圈住我,像是一个铁钳子,我怎么都挣不开,我极力地偏过头,视线里,只有落寞的河岸和在风中飘摇的芦苇草。

没有张东东。

“岑越、岑越…… ”岑北山低声唤着我的名字,把我抱得更紧。

“哥,怎么回事啊?”我靠在他的胸口,脸颊上有些冰冰凉凉,“…… 怎么一切都那么奇怪?”

怎么,我感觉这个世界像是假的一样,怎么,我感觉我好像疯了一样。

岑北山把我带回了家。

他给我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睡衣,让我去卧室睡一会儿。他在出门前给我拉上窗帘开了夜灯,祝我有个好梦,可是我梦里什么都没有。

灰扑扑的,什么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我醒了,赤着脚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岑北山和许芳菲在客厅谈话。

许芳菲穿一条白色的裙子,白得刺眼,让我想起了消毒水的味道。

“…… 在我对他进行长时间诱导治疗的时候发现他的心理状况非常糟糕,他的内心非常地封闭,而且存在很严重的臆想…… ”许芳菲脸色严肃地在跟岑北山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什么症状、什么疗程、好像她是个医生一样。

岑北山背对着我,面对着她。

他的背微微的佝偻着,用手撑着额头,疲惫的乌云在他头上跳着舞。

我觉得好心疼。

从小到大,岑北山在我的世界里都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他怎么能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脆弱得让我想抱抱他,脆弱得让我想保护他。

假如是许芳菲让他那么痛苦难受的话,不如我现在就出去把许芳菲杀死好了。我倚着门框,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刀啊血啊的事情,红黑色的血线在我脑海里漫游出一副诡异的地图。

我轻轻地掩上门,退回到房中,走到床边坐下。

“阿越。”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我直起腰。

“阿越。”

又是一声。

“东东,你在哪儿啊?”我环视这间不大的卧室,站起来,想找到他的踪迹。

肩膀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回过头,张东东坐在床边冲我笑。

我安下心来。

“你刚刚去哪儿了?”

“我一直在啊。”张东东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小小的水草给我,“你看,我不过就是蹲下身去捡了根水草,可是起身,你就不见了。”

那根碧绿的水草乖顺地躺在他的手心,我接过来。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我能出什么事儿?”张东东又笑起来,然后说,“阿越,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我知道,可是…… 我有些担心我哥。”

“北山哥有什么好担心的?等我们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北山哥就一切轻松了。”

张东东的话很有‎‍‌诱‎‌‍‎‍惑‎‎力。我点了点头。

“到这边来。”张东东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示意我过去。

我走过去,看到暗‍‍‎黄‍‌色‎‍花纹的墙纸角落有一些暗红色的污渍。

张东东蹲下身,从墙边的杂物箱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黑色背包。

“好臭啊。”我下意识地捂住鼻子。

“不臭的,你再仔细问问。”张东东把包递给我。

真奇怪,他这样一说,好像那股子腐败的臭味一下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干草的清香味道。

张东东还想跟我说些什么,突然门开了,我吓到赶紧把拿着背包背到手后,悄悄地把它扔在角落。

“阿越。”岑北山皱起了眉,“你在跟谁说话?”

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余光扫到张东东在床下冲我眨眼睛。我平静下来,“没有谁,我在自言自语。”

“是吗?”岑北山关了门,朝我走过来。

我站在原地,乖乖地等他过来。

他靠近了我,低头看了一眼,有些不大高兴,“你怎么光着脚?”

我伸出右脚踩在他脚背上,单手抓住他的衣服,差点摔倒,幸好岑北山扶了我一把。

我站稳了,仰头笑眯眯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嗯。”

岑北山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到了墙角被我翻出来的杂物箱,问,“你在找什么?”

“没找什么呀。”

“岑越。”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严厉。

我想了想,其实给他看也没有什么,就从他身上跳下来,转身去捡了那个背包,扔给他,“在找这个。”

背包的拉链其实并没有拉紧,岑北山接住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一些东西。

有些脏的匕首,被湖水青苔染绿的手帕,还有几张眼熟的照片。

他看了我一眼,提起背包底部抖了抖,从里面掉出一颗小小的圆形的球状物,

它在地面滚了滚,最后滚到我脚边,朝我露出了它碧绿的那一面,像是最美丽的绿宝石。

是猫的眼睛。

47.

岑北山松开手,那个黑色的背包于是掉在地上,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形状。

他朝我走过来。

我站在原地不动。

我以为他要打我,或者是要骂我。但他只是弯下腰,他的手在发抖,他跪在我面前,颤抖着抱住我的腰,问我,阿越,你要哥哥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也在抖,嘶哑的,颤抖的。

我抱着他的头,有些茫然,看一眼床下,已经没有人在了。

“哥…… ”

我不知道,哥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实在是太笨了,真对不起。

岑北山给我申请了休学,他每天在家里陪我。

他要求我写日记,把每天做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过了几天,我发现我好像有些不对劲。

日记里的东西我总是记不清。

明明我记得我和张东东打了电话,日记里却写我不小心把家里的电话线弄断了;明明我记得苏雅雅来看我,给我带了水果捞,在我房间里跟我一起聊了一下午的天,日记里却写她来了,我却不愿意见她,把她拒之门外,她送来的果篮被我扔到了垃圾桶里。

“哥,我觉得不太对。”

晚上的时候我把日记念给他听,念得我头疼。

岑北山变得很沉默。他会沉默地抱我、吻我。他给我脱衣服的时候很小心,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伤口一样,有时候他的吻落在我身上,像是刀一样,剐得我的皮肉都是痛的。

但我不在意,我希望他多多地同我亲热。

这个世界变得有些不真实,只有岑北山还能让我有一些真实感。

他还在爱我,那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

有一天,晚上在浴室,他给我洗头,我看着镜子里顶着一头泡沫得自己,觉得有些滑稽。

我问,哥,我变成废物了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变成废物我也养你。”

我鼻子酸了一下,转过身去揽住他的腰,隔着裤子舔了一下他。

岑北山愣住了,下意识地想往后退,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腰,跪在他腿间,有些虔诚地这样做。

岑北山的手掌放到我头顶,似乎想要推开我,但最后只是揪着我的头发狠狠地往里撞,我甚至产生了一种他要把我弄破的错觉。

岑北山问我为什么哭,我摸了摸脸颊,似乎其中夹杂了滚烫的泪水,但我没什么感觉,我只是说,我有点害怕。

岑北山没问我为什么害怕。

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我的手抓得很紧。

许芳菲偶尔来,来给我做一些基本的身体检查,顺带问我一大堆有的没的问题,我从一开始的烦躁到习惯,现在已经愿意给她倒一杯茶。

她建议我出去走走。

“外面没什么好的。”

我说。

她求助地看一眼岑北山,岑北山却也说,外面没什么好的。

周日,天气晴朗,我约苏雅雅出门。

她穿了一条橘‍‍‎黄‍‌色‎‍的连衣裙,很好看。

“岑越!我好想你啊!”她在大街上就叫了出来,然后跑向我,马尾辫在脑后跳动。

等她跑近了,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问,“苏雅雅,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的约定?”

她看着我,一副傻不愣登的样子。

“就是上次篮球赛,你说我赢了,就陪我去一个地方。”

苏雅雅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她好奇,“去什么地方?”

“秘密。”

我带苏雅雅去了一片森林,准确的说是林中的一座废弃的工厂。

鸟鸣阵阵,阳光斜斜地从叶片间楼下来,我们踩着枯枝落叶,伴随着咔咔的响声走入林中。

一只松鼠从我们面前飞速地跃过,苏雅雅吓了一跳,紧接着又欢快地笑出声来。

“岑越,这不是小时候我们经常来的’秘密基地’吗?”

“是啊。”

我很高兴苏雅雅还记得这里。

因为我把张东东也埋在这里。

我把我的好朋友,十七岁的张东东也埋在这里。我埋了他的校徽、埋了他最喜欢的一身运动服、埋了我们一起去抽奖抽中的塑料小人、埋了他唯一一次及格的数学试卷。

我把十七岁的岑越也一起埋了进去。

因为他是为了我死的。

就算是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我的朋友张东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色胚,满脑子都是女孩的胸部和裙摆下的风光,我简直想把他扔进消毒池里泡上个三天两夜。

可是他对我真好啊。他给我早上刚出锅的鸡蛋汉堡、给我最新的漫画书、给我他珍藏的‍‌大‌‎‍‎‌波‎‌美女杂志。

他把一盒子的小人都送给我,他用压岁钱送我最新款的手表。

他给我分享他的一切,陪我在这座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疯跑。

我们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够傻的,竟然真的做到了。

一年前,岑先勇回来过一次,他回来找我们要钱,他拉着我妈的头发把她从堂屋拖到厨房,用晾衣杆打她。我放学回家,听到我妈的惨叫声,看见地上的血,脑子一抽,脱了书包就冲上去跟他干架。

那个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打不过我了。

他跑出去,刚好撞上来找我玩的张东东。

我那时候太恨他了。

我于是大喊着,“东东帮我抓住他!”然后追了出去。

张东东真是脑子不好使,这种时候,他就不该多管闲事,可我是岑越,他是张东东,张东东是岑越最好的朋友,是不会不管岑越的事的。

他就这样冲了出去,和我一起把岑先勇逼进了死角。

岑先勇大概也是疯了,从水果摊上抢了刀就开始乱比划,搞得人不敢靠近。

张东东那时候在我身后叫我,阿越,别过去了。

他大概也是怕的。

可那个时候我怎么甘心让他走呢,我冲过去和他扭打在一起,刀子划过手臂,留下寸把长的口子,血成一线洒在我脸上,围观的人里有人叫了出来。

然后张东东冲了过来帮我推开了岑先勇。

真不可思议,张东东那么瘦弱又胆小,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勇气?

真不可思议,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张东东,为什么突然像是按下暂停键,再没了生动的表情。

真不可思议,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死了,凶手是我的父亲。

真不可思议,过失杀人,加上自首,竟然才判了三年,三年不到,提前释放的岑先勇又这样出现在了这座小镇。

老天真是没有眼。

张东东真的很傻,我们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够傻的,在他短暂的十七年生命里,他真的做到了。

我把苏雅雅绑在那把生了锈的椅子上的时候很小心,因为我记得她破伤风疫苗过敏。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眼泪一滴滴地从眼睛里掉下来。

我在她跟前的地上盘腿坐下来,开始给岑先勇打电话。

偶尔的夜里,我哥会接到一个人的电话,他的语气总是不太好,似乎很讨厌那个人似的。我哥那么好的一个人,会让他那么讨厌又怕被我听到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岑先勇这一个人。

我记下那个号码,写在纸条上,怕忘记,用圆规的尖角刻在小臂上。

那些细细的伤口流了血又结痂,最后我终于记得很牢。

电话很快就通了。

那头响起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喂。”

“爸,是我,岑越。”

我本来以为我再也叫不出爸这个字,没想到很轻松,我自己都笑了。

“你最近是不是很缺钱?我听到你跟哥哥打电话…… ”我单刀直入,“如果我给你钱,你是不是就不会再去烦他了?”

一提到钱,他连假意的寒暄都不做了,“你能搞到钱?你才多大的孩子…… ”

“我是没有钱啊,但是我有办法给你搞到钱啊。”

我打开视频,给他看被绑起来的苏雅雅,“记不记得?镇上开影楼那家的孩子?他们家有钱你是知道的吧?而且是独生女…… ”

“姓苏的那丫头?”他很快反应过来。

我都搞不清楚岑先勇是太蠢还是太自以为是,竟然真的相信有这种好事,不过他这样的亡命之徒,为了钱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告诉了他地址后,我挂了电话。

苏雅雅悲伤地看着我。

真奇怪,这种感情竟然是真的能从脸上看出来的。

她轻声说,“岑越,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真的疯了。”

“别怕,雅雅,就算我疯了,我也不会伤害你。”我说,“等会儿我就让你和东东看一看,坏蛋是怎么受到惩罚的。”

窗外的蝉叫得响。

苏雅雅有些难以置信:“可他是你爸爸!”

我赶忙过去捂住她的嘴,小声说,“不,他是魔鬼。”

他是我一个人的魔鬼。

“…… 他迟早会害死所有我爱的人。”

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两声车铃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岑先勇和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改变,穿一身文化衫,戴一顶鸭舌帽,他头发长长了些,遮住因为烟酒而变得苍老的脸。

他绕着苏雅雅转了两圈,想要伸手过去摸一摸她,苏雅雅吓得发抖。

“别碰她。”

我从地上站起来,怕了拍身上的灰。

“我怎么碰不得了?”岑先勇摘下帽子,笑了笑,揪住苏雅雅的头发,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我记得他爸爸,苏老六,那家伙…… ”

苏雅雅哭了。

我从墙边捡起一根铁管在手上掂了掂。

“我说了啊,叫你别碰她。”

岑先勇冷嗤了一声,道,“当初你哥这么吼老子,你也这么放屁,不知道以为你是他生的…… ”

说完又嘿嘿冷笑,“不过也是,我是生不出你这么不要脸的东西的。”

49.

岑先勇说话一直难听,我听了习惯,而且他向来只是不认我,把岑北山还是看得很重,所以我也不跟他计较。

我缓缓地向岑先勇走过去,他还在笑,笑得让人想吐。我想这是因为他背对着我,否则看到我的脸,一定笑不出来。

他还在笑,雅雅哭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还在笑。

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小时候只要我哭了,他就会笑。

他打我的时候,我哭得越大声,他笑得越开心,如果我不哭,他反而会气得暴跳如雷。

这么多年了,一点儿没变。

“爸,你真的很喜欢笑。”

我歪了歪头,举起铁管砸了下去。

震得我手发麻。

第一下打在他后脑勺上,然后在他仓促逃窜的时候打在他的腿上,胫骨很容易断。

他的惨叫声和苏雅雅的哭声夹杂在一起,真的很吵。

但我似乎已经听不到了。

岑先勇翻了个身,用手肘支撑着自己往后怕,冲我大吼:“你疯了!”

我乐了:“对啊。”

我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你要是不回来、张东东如果不死,我不会疯的,都怪你,可是你怎么连是你把我逼疯的都不知道呢?”

“疯子!谁死了?关我什么事!”

这个人怎么这时候还在狡辩,什么叫管他什么事。

哪儿有人当爸爸、当人、当成这样的呢?

我疑惑极了,又是一棍子敲下去,伴随着他的惨叫的,是我的低喃,“爸,这是为什么?”

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塑料椅子砸到我背上,紧接着有人迅速伸手勒住我的脖子把我往后拖。

他竟然还有同伙。

苏雅雅大叫:“岑越!他是个右腿有问题的瘸子!”

我绊住他的右腿,和他纠缠着滚到了地上。

然后迅速地爬起来。

余光扫到岑先勇拖着那只被我打过的腿向苏雅雅的方向去。我抓起棍子冲过去,却被瘸子抓住了腿。

我一脚踢在他的胸口上,把他掀翻开,冲过去给苏雅雅解绑。

苏雅雅惊慌地大喊:“岑越!你背后!”

话音刚落,我头上就挨了一下,同时响起的还有木棍碎裂的声音。我险些站不住,有些头昏,温热的血从脑袋上往下流。苏雅雅吓傻了。

但没关系,我还站得住。

我扯开绳子,转身就朝那瘸子去,同时手伸进了裤兜里。

瘸子身手不错,但还是个瘸子,行动不便,而且在我有刀的情况下,实在是占不了什么上风。

我摸了一把头上的血,还是热的,我尝了一下,有些甜。

我握着刀,掩护着苏雅雅往门口去。

屋里,瘸子把岑先勇扶了起来。

“岑越……”苏雅雅捏着我的衣角,哀求我跟她一起走。

我看着她,好像看到小时候那个跟在我和张东东身后跑的小女孩。

我感觉抱歉极了。但是没关系,她会有很好的以后,很好的未来,和我这种人是不一样的。

“没事的,雅雅,你快走,屋子后面有自行车,你会骑的,要不了多久就能骑上大路,你就安全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我低声跟她讲,“别担心,我是疯子的,疯子杀人不犯法的。”

26.

说完我把她推出去,关上了那扇破旧的门。

这个工厂的门很重,门闩一落下来,就太容易打开。

屋里瞬间变得有些暗。

我靠在门边,举起刀,问岑先勇:“爸,这把刀你眼不眼熟?”

他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恶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子是你户口本上的爹!”

我惊奇了一瞬间,为他的天真:“是吗?然后呢?这和我想杀了你,有什么联系吗?”

“换个说法,”我慢慢向他走过去,瘸子挡在他身前,我偏头朝他露出一个笑,“…… 假如你不是我爸爸,我可能还不会那么恨你。”

我甚至都不会发疯呢。

很遗憾,我没有见识到岑先勇血肉四溅的场面。

因为我已经累到连手都抬不起来。

一阵打斗后,我躺在一片血污之中,仔细听着不远处那二人传来的微弱的呼吸声。

那把刀还在我手里,不知道刚刚砍到什么东西上面,崩缺了刃。我看了一眼,还能用,于是握紧了刀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岑先勇身边。

我扯了扯裤子,在他身侧蹲下,用断了刃的刀拍他的脸。

我听打他的呼吸声又粗重了几分。

是害怕了吗?哈,真有意思。

“爸,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喊你,你想和我谈谈心吗?”我问,他不回答,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你这样的人,死掉都是便宜你啦,要不是觉得你留在世上还会给人添麻烦…… 尤其是给我哥添麻烦,我可能还真的不想让你死。我会让你活着赎罪…… 不对,你这样的人,就算把一辈子都奉献出来,又怎么赔得了张东东的一条命呢?”

他白我一眼,“老子真是服了,张东东张东东他妈的到底谁啊…… ”

我懒得理他,继续道,

“…… 你也不配当我爸,但是这种东西也选不了,假如能选,岑北山不会那么可怜,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有你们那样不负责任的父母、有我这样累赘的弟弟…… 但是你知道吗?”我凑近了,刀也凑近了,在他颈间划出一条血线。

“…… 他爱我。所以我还好,我对他来讲,不是那么地毫无用处。”

岑先勇突然地激动起来,胸脯剧烈起伏,似乎想要抬起手,我一脚把他手掌踩住,重重地碾了碾,知道听见从他喉间溢出的呻吟才停。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念叨着,“怪不得怪不得…… ”

怪不得什么?我想问一下,但是又一想,这种人嘴里的话,真是没什么听的意义,估计是要骂我。果然,下一秒,岑先勇用最后的力气吵我吐了口口水。

他说,“你这个煞星。”

哦,岑先勇先生虽然抛妻弃子又杀人越货,但本质上是个封建到骨子里的人。

但就算他再开明,估计也受不了两个儿子搞到一起去这种事。

我短促地笑了一下,“你生气了吗?你看,你生出的是这样的变态。”

“哦,不对,是妈妈生出来的,只能说你提供的精子有点什么问题,让一大一小,都成了这让人瞧不上眼的变态佬。”

岑先勇气得快要散架了,不住地颤抖着,像是个患了帕金森的老人。

我哈哈大笑。

这太畅快了。

我还想多给我亲爱的爸爸讲一句更多关于我们兄友弟恭和睦相爱的事迹,这样他一定会开心得背过气去。

只是可惜我没有太多时间。

我站起来,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膝盖走出去到门外,从门边的一堆废料中提了两桶汽油出来。

有点重,我提着箱子的手忍不住发抖。刚刚的打斗实在是费了太多力气。我微微玩下腰、平复呼吸。

一双手帮我把汽油接了过去。

我愣了一下,直起腰,看见了我哥。

我本来还想,今天一把火把我和岑先勇一起烧个一干二净,我便再也见不到岑北山了。此时他突然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脑子里瞬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多看一看他,哪怕一眼,都多再看看他。

我吸了吸鼻子,拍拍手上的灰,“哥,你来了。”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皓哥也来了,我笑了笑,跟他打招呼,“皓哥。”

皓哥叼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冲我摆了摆手。

然后走到远处,把烟灭了。

我哥摸了摸我的脸,我闭上眼,有些控制不住地前倾身子,把脸递过去。贪婪地享受着他的抚摸。

“小疯子。”我听到他这样叫我。

我不敢睁开眼。

片刻后,听到他又低声笑了笑。

“我大概也疯了。”

我有些失望,岑北山来了,岑先勇是死不成了,至少是不能死在我手里了。但是能见到岑北山,我又是开心的,不过半天没见,我却已经十分地想念他了。

于是,那幸福和满足感又把那失望给掩盖了过去,我任由岑北山牵着我的手走进工厂里去。

他垂眼看了看那两人,踢一脚,听到岑先勇发出低低的呼痛声,对我说,“你倒是没有下死手。”

“我很小心的,还怕他们晕过去了,都没怎么下重手,毕竟烧死这种死法如果不是活着的,就没什么意思,”眼看着他情绪不太好,我连忙补充,“本来是那么想的…… 就就只是想一想。”

“本来…… ”我哥似乎是觉得有趣,把这个词放在唇齿间细细地咀嚼品味。我有些怕,悄悄抬眼看他,从他那张滴水不漏的脸上却又实在是难以看出些什么情绪来,只得作罢。

那边,皓哥已经灭了烟进来,他一看我弄出的这一地狼藉,先是惊讶,然后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语气中颇有些感叹,“小越啊,没想到你看上去是那样的,发起狠来,却又是这样的。”

他嘴里说的这样那样到底是个什么样我其实不太懂,但是鉴于我哥在场,又实在是不好意识问,只能闭上嘴,乖乖做个小鹌鹑。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放过我了。

瘸子的伤势比起岑先勇要严重得多。他好像之前就有伤,我听说竟然是被岑先勇揍的,我很震惊,被揍了竟然还来给岑先勇当打手,真是好人。

皓哥带他先去医院,至于岑先勇,我觉得岑北对他的厌恶不比我少。

在岑先勇换身都痛所以一直哎哟叫唤的时候,他在隔壁上我。

操啊,我没想到今天要玩这么刺激,穿的都只是普通的小黄鸭‍‍‎‎内‍‌裤‍‌‌‎‎。

这实在是很煎熬——和生气时候的岑北山做什么都是一种折磨。

那些平时被他藏起来的坏习惯会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花样百出地作用在我身上。

眼睛被蒙住、手脚被反绑住在身后,岑先勇和我们紧紧一墙之隔。

50.

工厂的水泥地满肮脏冰凉,但是我的身体滚烫,汗水落在地上,化开了灰尘,我被按在地板上,扭动得像是一条蛇。我想求饶,可是根本说不出话。

哥哥生气了,他用了很多以前不会用在我身上的东西。

他用细的铁丝捆住我的脚腕,不让我逃跑。

他真的在教训我。

我想骂他,可惜骂不出声,最后实在是太难受了,哭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膝盖都磨烂了皮,眼泪也已经快干涸的时候,岑北山覆在我身上,温柔地舔去我脸上的泪。

“阿越哭的时候好乖,叫哥哥的时候好漂亮。”

我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他笑了一下,“所以不能让你叫哥哥,你一叫我就心软。”

我还来不及细品这句心软是什么意思,就被他拉到工厂后门去,他可能是觉得我太脏了,一身的灰土,拧开水龙头,然后举着水管就往我身上打。

工厂的水压是不会小的,那水柱打在身上是真的痛,我感觉我的胸口都要痛死了。

但是那根铁丝还没有解开,已然系在我脚上,另一头被他帮在水管上,绑得很高,我不得不抬高一只腿,像是一只随地撒尿的狗。

我觉得很羞耻,想要哭,但是岑北山温热的身体靠过来,我又有些意乱情迷。

我的身体没了重心,只能像根藤蔓一样攀附在他身上。

眼睛上的布条被蹭开了一点,我看到岑先勇露出的半边身体。

他像是死了一样寂静。

我一边觉得很过瘾,一边又觉得我和他没差别。我被岑北山搞得、和一具尸体差不离了。但是尸体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被埋在土里。

我不行,我只能并不太安稳地等着岑北山埋在我里面。

他掐我的脖子,用皮带抽我的小腹和大腿,把我的脸埋进水池里,就像是要把那些他从不曾附加在我身上的把戏一次性玩个够一样。

而被束缚住手脚、甚至失去了看和说的能力的我,被他任意地欺辱玩弄,似乎我的作用只剩下做一个有体温的玩具。

这种感觉糟透了。

但是他偶尔的亲吻和拥抱又让我觉得他视我为珍宝,他谨慎得态度让我觉得我变成了一个易碎品,但下一秒,他粗鲁的对待方式又让我怀疑易碎的古董也有贬值的时候,比如现在。

就在这样痛苦的拉锯里,我晕了过去。

我不去想岑北山在我失去意识后还会不会对我做些什么。

因为这样的话,岑北山在我心里的形象确实会变得有些变态。

但是根据我在医院醒过来后,看我妈眼眶通红的程度,我猜测,岑北山一定还额外对我做了些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趁她给我倒水的时候,偷摸拉开衣领望了一眼,想知道岑北山是不是又像上次在工作室一样用碳素笔在我身上写了什么污言秽语被我妈看到。

但是拉开衣领,只看到一片白皙,和白皙之上的红痕以及一些已经结痂的伤痕。

那是一些很久之前的伤。

除了小时候被岑先勇殴打之后留下的伤疤之外,其它的我都有些陌生,仔细想一想,似乎是前段时间陆陆续续出现在我身上的。

但是岑北山总是很注意分寸,不会让我的身上留下这样的印子。

我的头又有些痛。

然后我慢慢想起来,这些伤好像是我自己弄出来的。

恍惚时候的磕磕绊绊,看到尖锐物品就忍不住在肌肤上划过直至流血…… 我在某一个时间段里,确实做尽了像疯子一样的事。

我惊恐地跑到浴室里,不顾我妈的叫喊,反锁上门,对着镜子掀起了病号服。

我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我,密布的伤痕,不算太严重,只是碍眼得很,像是被胡乱画过的课桌,看着真脏。

就像一个被撕碎的洋娃娃,又随意地拼凑成了原来的形状。

现在我被岑北山拼好了,用他的吻。可是他人呢?他去了哪里呢?

联想到我的所作所为,我忍不住开始慌张,岑北山说他也疯了,他会不会被我逼得再也难以忍受,永远地离开我了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浴室,听我妈跟我讲我昏睡时发生的种种。

原来岑先勇出狱不久,又赌博欠人钱,他前些时间急需钱甚至求到了岑北山头上,便是因为这件事。

只是他病急乱投医,岑北山哪里会帮他?

至于那个瘸子,是个不会说话的文盲,原先是个农民工,因此很有力气,是被岑先勇哄骗来做的打手,他被我打的有些惨,但是因为和我们私下和解,付了他医药费,他也就不追究我的责任,甚至做了岑先勇有绑架嫌疑的证人。

而苏雅雅那天刚跑出森林,就遇上了来找我的岑北山,听说她吓得不轻。

我有些愧疚,隔了几日,苏雅雅来看我,带了很大一束的花,我认不出那些花的品类,她于是一朵朵地讲给我听。

我乖乖听着,过了很久,她叹一口气,小声说,我也想东东。

“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

“不是…… 我是想跟你说,”她像是鼓起很大勇气,“…… 我们下次一起去看他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孟婕也来看我,顺便给我补课。她辞了职,正好没事,眼看着高考将近,我又落下了不少课,她便自告奋勇地来给我补课。好歹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辅导一个高中生也不算什么难事。

我们相处得还行,如果忽略她某天突然撩了撩头发,跟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路上吓我的人是你。

我没有告诉她,我那是为了吓退那个跟着她走了一路的鬼鬼祟祟的戴帽子的男人。

我只是把练习册往后翻一页,头也不抬,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想淹死我那件事我也一并原谅你好啦。”她冷笑着说。

我没理她,只是低下头又做了两道题。

那只被我珍藏的小猫眼球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丢了,第二天我看到了一只小小的黑猫趴在阳台。

我心里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想法。那颗我捡到的小眼球说不定是一颗转生胶囊。

正好我妈很孤独,于是把那只小猫带回去养。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

我身上的那些伤痕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

而岑北山不知去向。

我去找过皓哥,皓哥笑着问我,“你觉得你是他的累赘、是他的灾星,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也是那么想的呢?”

我有些急,“他不能那么想!”

皓哥拍拍我的头,“那得你自己去给他讲。”

可是他不在,我怎么讲给他听呢?

我很沮丧,我也开始慢慢习惯。

习惯等待岑北山。

我想给他打电话,可是他的号码无人接听,我想给他写信,可我不知道地址该填哪里。也许岑北山是想告诉我,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可是我也想告诉他,我很想他。

高考结束后,我回学校去整理东西,在老师办公室的柜子角落里发现了一张过去的毕业照片。

我抹去上面的积灰,看到照片上,阳光漏过青松,树下的一排排青春的笑脸中,有我熟悉的人。

他就连穿着这样土气的校服,依旧英俊得出众。

只是比起旁人,他似乎没有看向镜头,目光落在了别的地方。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发现他在看我。

那一年我才做完手术,腿脚还不利索,只能坐在一边的花坛上看他们拍照。

午后阳光耀眼,热气蒸腾,我昏昏欲睡,一只蝉又落在我身上,聒噪地叫,把我吵起来,和它做起了艰苦的斗争。

引得众人都看向我,还是摄影师提醒了几句,他们才收回视线。

也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岑北山转过头看着我,露出了笑。我当时有些害臊,笼在手心的蝉不断地振翅,振得我手痒痒的。

我把手背到后头去,也对岑北山笑。

我没看过他的毕业照,也从来不知道、那一瞬间竟然是被定格下来了的。

只是有些可惜,岑北山的毕业照里有我的影子,我的毕业照里,却看不到他了。

把我要找的东西找好,我把那张照片慎重地放回原处,门外,同学喊我出去拍照片。我应了一声,跑出去。

老师排了站位,夏荷因为个子高,站在女生的最后一排,身边的男生撺掇着让我往下站一排,和她挨着站在一起。女孩子们也起哄。

我有些窘迫,最后被推着站到了夏荷的旁边。

她今天扎了两条辫子,用带小花的发绳系住了,悬在胸前,很可爱。

“岑越,我又不是强抢民男,你不至于这么害怕吧?”她对我眨眨眼,笑得俏皮。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站直了身体,和她一起对着镜头露出了微笑。

拍完照片,苏雅雅叫我一起去吃水果捞,我同夏荷告别。

我帮苏雅雅推着自行车,听她一路上叽叽喳喳,嘴都没听过,她给我讲,说夏荷要出国了。

“她是泡不到你喽!”她感慨了一句。

“瞎说什么。”

苏雅雅冲我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往前去。

阳光透过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洒在人行道上,光影斑斓,苏雅雅说要踩着阳光走路,不肯安分,非要一蹦一跳,马尾和裙摆随着她的脚步一起翻飞跳动。

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时不时地提醒她注意脚下。

渐渐到了居民区附近,往来车辆减少。几辆私家车慢吞吞地从我们身边掠过,有熟人摇下车窗同我们打招呼。我和苏雅雅笑着和他们说几句话,告了别,然后又慢慢向前走着。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仿佛每迈出一步,就离少年时代又远了几分,那些轻狂的幼稚的岁月终于被我们丢在了身后头。

可是丢得也不远,只要一回头,总能望见。

51.

经过一处围墙的时候,爬在墙头的藤花突然地抖了一抖,从里跳出一只小猫来,小猫很快消失不见,独留藤花还颤抖着,落下纷纷扬扬的花瓣来,撇了我一身。

我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落花,觉得有些好笑,也说不清这是好运还是倒霉,抬头的时候听到咔擦一声,苏雅雅放下拍立得,把拍好的照片捏在手里猛甩。

“先不要看啊!回去放一放才更好看!”她把照片塞在我的口袋里,小丫头脸上很有几分得意的神情,估计是拍到了不错的画面。

“好。”我满口答应下来。

回到家,桌上的花瓶里摆了新鲜的花,厨房里灶上热着鸡汤,我妈在桌上给我留了纸条,说是要加班就赶回去了,让我记得好好吃饭。

吃午饭的时候那只小黑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绕着我的腿一圈一圈地转,我给它喂了猫粮,发现它实在是很能吃。

吃过饭我看天气依旧晴朗,洗了床单晾在外面,白色的床单飘着洗衣粉的淡香,抻直边角的时候一整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抬起头的时候,一团洁白的云刚好飘过去。

我回到房间去写日记。岑北山走了后,我有很多事不知道给谁讲,于是全都写下来,开始还盼望着他能早些回来,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经历过的事情全都讲给他听,然后告诉他,他什么都没错过。

后来渐渐成了习惯,也不是说只为了给他看,单纯只是为了记录。

记录的多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什么路边的小花小草,看到一只走丢的小狗小猫,或者路边孩童手里握着的彩色气球,诸如次来,都是些没有什么逻辑关系的小事。

小小的彩色珠子,被我在日记里用文字串在一起。

写了今天的一些事情后,我想起苏雅雅上午给我拍的照片,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小小的拍立得,加载日记的那一页。

果然拍得很好,光也温柔,花也绚烂,其中的我也有些不像我了。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照片的角落,在我身后,路边的梧桐之间,有一个看不太清楚的人影。

可能是不小心入镜的路人,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是在看向我的。

我突然地心跳加快,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冲出门外,我也不知道我在期盼些什么。

已经是夕阳时分,街上行人寥寥。

没有,没有,没有。

我四处环顾,从我身边经过的一张张都是陌生的脸。

我抱着不知名的期待跑到了上午经过的路段。

花已经落尽了。

却没有岑北山。

我自嘲地笑了笑,玩下腰,捏了捏有些发麻的脚腕,然后再直起身,平静地往回走。

我坐回在窗前,窗外已经是斜阳惨淡,我看着日记里夹着的那张照片,它被风轻轻地吹拂着,微微地颤动,像是一小片扇动的翅膀。与此同时,窗外传来有些聒噪的鸣叫。

我定定地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然后抬起笔,郑重其事地在下面写下。

“夏天又到了。蝉又开始叫。”

落笔的最后一瞬,身后传来嘎吱一声。我恍惚地回头望去。

门开了。

这就是我住进疯人院之前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十五岁和十七岁的记忆交混在一起,可能有叙述颠倒的地方,但总之就是发生了这些事情。

我极力避免,但还是不自控地发了疯。

也或许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但是曲依衫说,罪犯的自白中总是藏头露尾语焉不详,避重就轻且绝不大方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你的意思这全是我的错吗?”

我靠着窗子,抽了一口烟,然后朝着栏杆外的草坪吐出一口白烟。

曲依衫说不是,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该把这全怪罪于你的哥哥。

曲依衫是我在疯人院里遇到的女人,她看上去比我年长,但似乎长不了多少,比起阿姨我更愿意叫她姐姐。

当然,那是比起阿姨这个称呼,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称呼她为曲依衫。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她本人和这个名字很配,在这个白色的阴郁之地,她像是一片被清风托举的鹅‍‍‎黄‍‌色‎‍的纱帘,让人生出开窗的期望。

曲依衫以前曾经是名牌大学心理学的学生,当然,不知真假。

唯一可知的是她现在和我一样,被关起来,被限制活动,一日三餐都吃像是呕吐物一样的食物。

但我倾向于认同这是真的。

因为她常常能猜中我的心。

但这次我少见地反驳了他。

我提高音量:“这当然是他的错。”

曲依衫的膝盖上放着一件淡蓝色的毛衣,她整个冬天都在编织。

她拿着织针,平静地完成这件小毛衣的最后一只袖子,然后说:“你哥哥很可怜。”

我把燃烧至一半的香烟握在了手心,皮肉被灼伤的一瞬间所产生的焦臭味让我有一瞬间的恍神。

但我听到自己用冷酷无情的语气说:“那又怎样。”

我认同岑北山的可悲之处,但仍然执拗地把错都归罪于他。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又回到学校。

岑北山总是让我心烦意乱。

我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回来后我火气更大。在学校惹是生非的频率也大为增加。

我和人打架,老师罚我站在升旗台上反省。

那是午后一两点,太阳最热的时候。我的校服像是笼罩在蒸屉上的那层白棉布,不多时就把我闷出一身的汗。

我气定神闲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盘算着下午要去哪哪里玩。

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打输给我而不得不去医院躺着的那位才丢脸。

他爸妈闹到学校来,没有风度的大吵大闹,他低着头,在同学们的注视下像只小鸡崽子一样被带回了家。

他才丢脸。

有认识的同学从教学楼边的阴影走过,冲我打照顾,我笑笑,摆摆手——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些得意。

因为我是如此的离经叛道,如此的特别。

青春期的时候,特别两个字就足以让人抛头颅洒热血。

但是那一天岑北山来了。

他穿着很好看笔挺的西服,开着黑色的豪车。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经过我的身边,进入了老师办公室。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丢人。

我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特别,而且是个傻逼。

过了二十分钟,岑北山从办公室出来,他走到升旗台边,对我说,下来。

我低着头看他。

他背后是炽烈的阳光,所以他的脸是处于阴影中的。

和我不是很相似的、刚毅俊朗的五官。

是我的哥哥。

我很少从这个角度看他。如今看了,觉得陌生。

“你谁啊你?”

我还在记恨他刚刚视我为无物的事情。

“我是你哥。”

他重复一遍,“下来。”

我不想听他的话。

他有些失去耐心,伸出手卡到我腋下把我抱了下来。那双手一如既往地有力。

我脸爆红。

我已经过了要和哥哥亲亲抱抱的年纪,任何越界的亲密都会被当作对我幼稚的佐证。

因此脚一接触地面,还没来得及站稳,我就猛地推开他。

烦躁道,“别碰我。”

他没什么表情,黑沉沉的眼睛看得我心发慌。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到他。

隔着校服,被触摸到的肌肤火辣辣第烧起来,我浑身不自在,率先迈开脚步朝他停着的车子走去。

上了车,他开始历数从老师那里得知的我的罪行。

“逃课、打架、交白卷,在同桌女生的抽屉里放金龟子…… ”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那股没来由的火气更大了,熊熊燃烧,我越发地觉得燥热。

我打断他的话,“还不开车?我午饭都没吃,饿死了。”

他侧过头看我一眼,突然俯身靠近压在我身上。

我浑身僵硬。

他帮我扣好了安全带。

然后发动车子,顺便问,“想吃什么?”

我本来想说吃翠香楼的烤鹅,但是不知到是不是他刚刚靠我靠得太近,浓烈的男性荷尔蒙搞乱了我的神经,我突然想起上个礼拜,我看到他和一个男人在后座做爱。

不是这辆车,但是是一样的黑色,我听到那个被他压在身下的小男孩嗲嗲地说要吃哥哥的‌‍‎‍鸡‎‌‎巴‍‌‌。

然后就被岑北山按在座椅上插得胳膊腿儿乱晃。

我又开始生气,抱着手臂,硬邦邦道,“吃个‌‍‎‍鸡‎‌‎巴‍‌‌!”

车猛地一停,岑北山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

“从哪儿学的这么粗俗?”

他手劲儿好大,我感觉我的下巴都快被他捏碎了。他又好凶,我感觉他好陌生。

他一点都不像是那个会温柔地喂我吃奶糊的哥哥了。

一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就掉下来。

它们不自觉地打湿了我的脸。

一看到我哭了,岑北山的脸色就变了,他叹了一口气,松开手,用指腹拭去我的眼泪,低声说,“对不起,哥哥不该吼你。”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

他又说,“但是你也不该说脏话。”

我咬了牙,腮帮子用力到发酸才控制住不骂他。

但是在他把我搂到怀里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我扯着他的领口,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你不骂他?”
可是带了哭腔,不仅没有达到兴师问罪的效果,甚至还有些可怜。

我恼怒地闭上了嘴。

那个人也说了这句话,但岑北山不仅没有骂他,还亲他抱他,好好地疼他,为什么轮到我,我就要挨骂?

我气得直打嗝。

满头冒汗,再加上满面的泪水,我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岑北山怕我热晕过去,撩开我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抬着我的手,帮我把校服脱了。

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熟练,我觉得他其实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把我当个小孩子,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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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哦,写得太难看了,我后期好像突然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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