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斯羽本来想阅完英语的期末试卷后再走。结果陈老师联系钟斯羽说，自己反正闲着没事，愿意提前开始一部分本职工作。钟斯羽乐见其成，在二中高三期末考的第一天就走了。钟斯羽没有让父母送别，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到机场。

钟斯羽却看到孔放已经站在那里等她，钟斯羽说：“我以为你去监考了。”

“找了个实习教师代班，你不是要我送你吗？”钟斯羽要离开这件事，孔放还是从徐朔那边知道的。

“谢谢老师，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突然就要走？我以为你起码会在国内过完这个年。”

“没什么意义了，过年也没意思，不如早点过去。”

“我……对不起……”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好好对衍庆。是我该说谢谢，感谢你是我的高中老师，也感谢你是我的同事。老师，能最后给我一个拥抱吗？”

天气寒冷，外面的风刮得仿佛要把人的骨髓冻僵。钟斯羽和孔放都穿着蓬松的羽绒服，钟斯羽还戴了围巾。钟斯羽紧紧拥抱着孔放，两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

“斯羽，一路平安。”孔放说。

孙尔宜到大厅的时候，四处张望，却看到一对俊男靓女紧紧拥抱在一起。而其他人，要么在排队，要么在奔走，里面还有吵闹的孩子和怒而不发的母亲。孙尔宜的一个朋友在航空公司工作，帮她查到了钟斯羽那趟航班。

“斯羽，你真的要走吗？”孙尔宜说。

钟斯羽离开孔放的怀抱，整理了一下围巾，把一只手放在行李箱的把手上。她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斯羽，你不要走，好不好？”

“尔宜，你陪我去蒙特利尔，好不好？”

孙尔宜沉默了。

“有的人要用前半生怀念，然后用后半生遗忘。尔宜，我们彼此，两者皆非，于你于我都一样。再也不见了。”钟斯羽说完，转身走了。

孙尔宜看着“送客止步”的贴士，看着钟斯羽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孔放呼出一口气，热气遇冷变成了白雾。孔放搓了搓手，摸着脑袋想刚才把车停在了这该死的机场的什么地方。

孔放也转身而去。孙尔宜却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些什么。她连夜从首都坐飞机到山城，其实她一直没走出机场附近。她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她失落地打开购票软件，这才发现，除了商务舱，近几天已经没有可回去的机票了。

孔放监考了第二天的文综和英语，他监考的考场是文科班的，自然没有认识的人。他收了英语的答题卡，想着今天要扫描答题卡，还有加班加点在后天下午4:00前改完所有试卷。机器阅选择，主观题都是电脑上改，效率高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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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一。一大早，张昭平和孔放两个人轮流开车载着一家四口回孔瑶的老家。车开出高速公路后还要绕好长一段弯了又弯的山路。还好是两个人轮换，要是一个人开五六小时的车，那还不得累死。

周玉梅一大早就喊周默起床：“周默，起来了，我带你去找你爸爸。”

“我爸爸？”周默满腹狐疑。

周玉梅把林洲放在家里，嘱咐他好好听爷爷婆婆的话。周玉梅在自己卧室的窗户木框底下上找到了一串数字，那是徐朔以前的私人电话。她把那串号码写在那里，周默从来没有注意过。周玉梅不知道徐朔有没有换号码，但她还是打通了。

徐朔看到一串陌生号码，但没有被标记，还是接了，问道：“你是谁？”

“是徐朔吗？我是玉梅。”电话里的声音说。

“玉梅？”

“我是周玉梅，你不记得我了吗？”

“噢，是你啊。抱歉，我现在没有闲工夫跟你聊天，我马上要上飞机了。”

“徐朔，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和你有个儿子。”

“什么？你是疯了吗？”

“真的，我们的儿子叫周默。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爸妈把他养着，他们之前骗我说孩子死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你也可以和他做亲子鉴定。”

徐朔只能从商务候机厅出来，他相信周玉梅不会用这种事情骗他。他听到“周默”这个名字，没有多问便想到了儿子的那个男朋友。他终于明白自己看周默那张脸会有一种“在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的熟悉感。

徐朔直接预约了亲子鉴定。他相信当时周玉梅只有自己一个男朋友，但他觉得还是多一重保险比较好。周默被周玉梅带到亲子鉴定中心，她说了名字，然后要周默过去采血。

徐朔取消了会议，风尘仆仆从医院赶过来。周玉梅虽然是周默的亲生母亲，但他们没有相处过，周默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相处。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长辈亲戚更尴尬。

徐朔快步走进医院，他与坐在走廊位置上的周玉梅母子擦身而过。他们都沉默无言，徐朔觉得先取血液样本更重要，也没打招呼。徐朔看着自己的那份血液样本被工作人员拿去化验室，这才觉得脚下踩的路有两分实感。

徐朔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大学生，他现在虽然假装镇，但西装革履还是十分体面。周玉梅比徐朔小，这些躲债躲得身心憔悴，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打扮得光鲜亮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了些。徐朔说道：“玉梅。”

“徐朔，还是说，我该叫你徐总？”周玉梅说。

周默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但他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自己不一定是徐朔的儿子，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周默看着对视的二人，很容易猜到他们有一段过去。

“你不是很多年都没回家，为什么今年突然回来？”

“我老公欠了546万，还有274万的利息，实在是没办法，我才回家躲债。我也没想到，没想到……”

“如果周默是我儿子的话，这笔钱我可以出。但如果不是，跟我开玩笑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他当然是你的儿子，除了你又没别人。”

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结果当然在周玉梅和徐朔的预料之内，只是徐朔并不期待这样的结果。周默也并不期待。这么大的事情，徐朔第一个想到和孔放通电话。

孔放没想到周默居然会是徐朔的儿子，二话不说，开着他妈妈的车返回山城，也不知道一路上有没有被电子摄像头抓拍超速。实际上他超不了什么速，回来的时候比去的时候还堵车。孔放想到，为什么不让徐朔把私人飞机开过来。

徐朔、周玉梅、周默都已经到了饭店的包厢了，孔放进来的时候，反而笑着说：“她就是传说中的梅梅啊，长得挺不错的。哥你真行，大变活人，多侄儿我还得多发一个红包。”孔放没见过周玉梅，但他从徐朔口中听过“梅梅”。

“你当时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徐朔说。

“告诉你？可你都跟别人结婚了。徐朔，我问你，如果我当时告诉你，你会怎么办？用一笔钱让我去打胎，还是不顾一切和我在一起？噢，我忘了，你和我只是随便玩玩，一个少爷怎么可能真的爱上打工妹。”周玉梅说。

“我当时不是随便玩玩，我也只有你一个。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你丈夫的事情我已经摆平了，需要用钱可以告诉我。至于周默……衍庆能有的资源他都会有。”

“那你会认回他吗？告诉别人，你还有个儿子。”

“不行。徐家的继承人只能是衍庆。如果有人问起，周默只能说我是他的资助人。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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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朔取消了行程，徐衍庆问起，他也只说飞机延误，干脆不去了。徐衍庆不作他想。事情尘埃落定前，徐朔不想多说什么。周玉梅跟着徐朔进了徐家别墅，她说：“这里是我以前做梦都想住的地方。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真的来这里。”

“你父母生活也挺困难的吧，你当初离开直接把分手费都带走了？”徐朔说。

“留了一点，大的我拿走了，什么东西都要花钱，遇到我老公之前我过得都很穷。”

“周默的家庭情况我从孔放那边也了解过，你父母毕竟养大了我们的儿子，怎么说也该让他们安度晚年。”

徐衍庆亲自去开门，除了徐朔之外，意外地看到了孔放，更意外地看到了周默和一个陌生女人。徐朔说：“叫周阿姨。”

“周阿姨。”徐衍庆说。

“周默是我的亲生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徐朔在吃饭前宣布了这件事。

在徐衍庆的记忆中，徐朔和高小月感情融洽，从来没听他们吵过一句嘴。多少人都羡慕。高小月死后，徐朔身边从来没有任何人，连徐衍庆都怀疑他忘情工作是为了排遣爱人离世后的寂寞。比起“周默是自己的亲哥哥”本身，徐衍庆震惊的是“徐朔居然在婚前有私生子”。

周默听不下去，放下了拿着筷子僵硬的手，离席而去。徐衍庆也跟着周默离开。

这时候，孔放说了一句：“天天种枇杷树的能是什么好人。衍庆，震惊完了记得回来吃饭。”

周默不熟悉徐家，他只是想逃离那个装修豪华的地方。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直接走出了大门，站在花园的小道上。园丁也放假了，花草有些日子没修剪。

徐衍庆被冷风吹得头发乱飞，才想起自己在空调屋里只穿了打底衣和针织套头毛衣。他开口：“我们是亲兄弟？那我们……”

“你知道吗？我最在乎的不是这个！我崩溃了，我的价值观崩溃了。我改过自新，努力学习，只是为了高考能考一个好大学。结果，你爸爸告诉我，你能去英国名校，我也能一起去。我家卖的红薯最低才几毛钱一斤，要挖多少才能挖出你爸随手一挥而我妈被人追着砍的欠款！”周默心绪翻涌，语气却异常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徐衍庆突然想到语文阅读理解里的一篇小说《一小时的故事》——女主人公在知道丈夫死讯后平静接受，看到丈夫平安归来后却死于兴奋过度。徐衍庆感觉周默的脑海中正在进行一种平静的歇斯底里。

“嗯，我也没想到我爸是这种人。我还以为他此生非我妈或者我不可。”

“衍庆……”周默走过去抱着徐衍庆，除了贴着的部分，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全被冷空气刮得起了一次又一次鸡皮疙瘩，两个人连牙齿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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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凯特·肖邦的短篇小说《一小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