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

那少年乘着迦楼罗回到上坡上时，远远见着僧灵罗跪着，身边草地变得焦黑，怀中似乎躺着一人，心中不由得一惊。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却在看清那人面目的时候，猛地立定了脚步。

温自白的脸部和手臂皮肤已经千疮百孔朽烂不堪，一张面孔几乎辨不出原先样貌来。但那少年只看了一眼，见僧灵罗双目空洞，眶中溢出鲜血，立时就明白了他怀中的人是谁。只见温自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声音宛如锈蚀：

“……你本是祖师镇压在后山的邪灵元神，被为师强行化作人身，指望你能应付五通神教的修罗之力……

“……可是为师跟在五通神君身边的这段时间，才知道他们要的，竟然是你和端木明的元灵合体。修罗明王能开启修罗道，五通神君不满足他在人世间的所得，他想要获取更多阿修罗的法力……”

僧灵罗双目流血，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声音却仿佛远在天边：

“师尊，别说了……是灵罗不好，灵罗应该按照你的吩咐，杀死青灵子，好好修行，绝情弃欲……灵罗不知道……灵罗不知道……”

却见温自白咳了一声，举起手臂想要触碰僧灵罗的脸，手臂却纷纷化作飞灰散落：

“小罗儿……青灵子总是这么叫你，小罗儿……为师并不重要，为师只是担心，自己这么没用，没法去地下见自己的师尊……”

僧灵罗绝望地在空中抓了一把，掌心灵力翻涌，想要把温自白随风化去的肢体抓拢。那少年忍不住也跪倒，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却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黑灰在掌心渐渐消失无踪。温自白摇摇头：

“没用的……为师是凡胎肉躯，一旦被修罗之力控制，虽然会极为强大，但若到将死之时，也无法如常人入土为安，只会元神俱灭化为灰烬，这就是修罗之力的反噬……小罗儿，你听我说，端木明虽然元神已散，但你手中那颗灵珠之中，仍然是修罗明王的邪灵化身，你万万不可让它落入五通神教手里……”

僧灵罗失魂落魄地听着，浑浑噩噩仿佛并未听明白温自白说的是什么，倒是那少年竖起耳朵：

“温自……温师父，你说什么？你说修罗明王的邪灵，可以和灵魄本身脱离而存在？那大和尚呢，他是不是也可以和身上的邪灵分开？”

温自白又咳了一声，喉头涌出的黑血到了嘴边，也渐渐化为空中愈来愈淡的黑气：

“没错……逍遥灵寺的秘传心法明真诀，本就是为了对抗修罗之力而产生……我也曾在他幼年时试图从他身上抽取修罗明王的邪灵，可惜他天生无量妙护体，除非他自己用修为引导，否则无法将邪灵分开……”

少年还想问些什么，却听僧灵罗目眦剧烈，撕心裂肺地狂吼道：

“师尊，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灵罗，若是早些让灵罗知道，灵罗就算粉身碎骨……”

少年忙忙捂住僧灵罗的嘴，又见他浑身散出红光，吃了一惊，只怕是僧灵罗情急激愤，此刻要用明真诀激出自身的邪灵——若是有半分差池，只怕要玉石俱焚。却听温自白缓缓道：

“……小罗儿，事到如今，没用的……如今唯有一种办法，就是等到十日之后，修罗道即将完全打开的那一刹那，你用明真诀融合那枚灵珠里的邪灵——届时天地初融，异界的修罗之力受到感召，力量汇集达到巅峰。你若引爆身上的邪灵，必可撼动所有的修罗之力，两界入口坍塌，从而彻底封死人界与修罗界的通路……”

那少年听了，大惊失色，伸手想要去推搡温自白的身体，又怕他被自己摇散，只能将手伸在半空中干着急：

“温师父，就没有别的办法？若是大和尚引爆邪灵，他岂不是自己也会去死？我求求你，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少年一回头，见僧灵罗一脸漠然，仿佛这件事和他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一般，便抓住他的僧袖使劲摇晃：

“大和尚，你不会用这么蠢的办法的，对不对？天无绝人之路，世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温自白声音越来越低，忽然道：

“小罗儿，为师教授你最后一条咒语，《劝魔波旬往生法咒》，是逍遥灵寺数代住持费尽心血，从大孚灵鹫寺的天魔解体咒衍生而来，你且附耳来听……”

少年眼中泪水汪汪，使劲攥着僧灵罗的袖子，见僧灵罗低下头去，也跟着附耳去听。只听温自白低声诵念道：

心魔常有，彼悉魔所

一切悉魔，瞿昙何所

离魔心欲，问度彼岸

平等自在，关心乃现

种种真实，种种清静

时习不逸，永离魔地

一切‌‎‌‍情‌‌‍欲‍‌，如水中月

一切饥苦，如崖上蜜

一切怨毒，如鸟翼散

一切冤仇，彼没不现

前尘未晓心执着，欲往佛境却成魔

石上昙花开复谢，而今方知我是我

……

“石上昙花开复谢，而今方知我是我。”

温自白念出最后一句偈句，眼中忽然绽放出热切的光芒：

“是了，师父，白儿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终于悟了……”

他的皮肤迅速发黑龟裂成无数碎片，脸上绽放出奇异的笑容。渐渐温自白脸上的碎片剥离开，飞到半空中化为黑气，卷入风中消失不见。

僧灵罗看着温自白的身体一点一点消失，直至怀中只剩一幅白色的僧袍，最终连僧袍也化为一缕青烟，消失无踪。那少年轻轻将手搭在僧灵罗肩头，想要出声安慰，却见僧灵罗回过头来看着他苦笑：

“阿九，师父……师父也走了……”

少年听他说了一个“也”字，知道僧灵罗此刻又想起了青灵子之死。他心想，大和尚虽然脸上冷冷淡淡，可是连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死了，他也要默默伤心好一阵子，更何况青灵子温自白先后死在他面前？

少年心中想着，只见僧灵罗站起身来，朝迦楼罗大步流星走去，忙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大和尚，你该不会是去找五通神君拼命吧？你该不会是打算用什么波旬往生咒去封闭什么修罗道吧？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用你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救得了全天下，救得了整个人世？大和尚，你信的佛祖呢？如果佛祖慈悲，为什么佛祖不现身救救人世？如果菩萨慈悲，为什么菩萨不现身阻断修罗地狱？大和尚，我不管他们说什么修罗明王，说什么投胎转世——我只知道你现在是人，是肉胎凡躯的人，你会流眼泪，你会受伤，你也会死。大和尚，你——你就这么着急去死？”

僧灵罗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眼中一片赤红，他看着那少年，露出一个近乎哀戚的笑：

“阿九，事到如今，你告诉我一个理由，我为了什么还不该去死？”

大孚灵鹫寺。

昔日的大雄宝殿淹没在一片黑色的浓雾里，浓雾的深处却又燃着一枝枝幽暗的磷火。雾气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像是女子曼妙的身影，却又像是无数的鬼爪，在不断蠕动着。

年轻人似笑非笑，捧着一个纯金的匣子，从正殿大门走了进来。黑色浓雾在他身后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又迅速合拢，将妖异的日光关在了殿外。

“在下穆千言。主上托在下向修罗玉姬问候，自龙窟寺一别，是否无恙？”

大殿上传来清如银铃、却充斥着幽怨的笑声。

大殿上方银色烛焰次第展开。淡色朦朦的焰火从轻雾般的白纱里透出来，兼以水晶装饰的房梁，几若仙境——除了水晶上方密密麻麻的白骨，和白纱包裹住的光裸女体。

“我当然很好，一想到赵东君时时刻刻担心着被修罗之力反噬，却又不得不渴望得到更多的修罗之力，就不能更好。我想让日月逆转两道融合，是因为我想要回到过去，想要重新成为修罗帝姬——可是赵东君？他不关心活在这世界上的究竟是阿修罗还是人，因为他既不是人也不是阿修罗，他早已无处可去！”

两道金色焰火在大殿宝座两旁腾出，照亮了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但那容颜已几乎扭曲，带着近乎狂热的狠戾。

“你爱过人吗？”

狂热的话语忽然转淡，悄若情人呢哝，带着几分痴。

那张精致无比的玉容忽然在眼前放大，修罗帝姬的身影出现在半步之外，穆千言不由得一愣。修罗帝姬在他耳边轻叹，声音几近魅惑：

“你爱过一个人吗？那种狂热的、不顾一切的爱恋……你对那人一见钟情，不能自已……你发现自己可以为了那人，不顾一切，想要献上自己的性命……你求遍漫天神佛，为求得，那人一世平安喜乐……你不求荣华富贵长生不死，却只求，长相惜……”

穆千言退开一步，玻璃色的眼珠转了转，垂下眼睛：

“在下不曾。”

“你若是这般爱过人，就会知道，再浓厚和狂热的感情，也总有一天，会化为无动于衷，随时间消逝……”

穆千言低着头，似笑非笑：

“是吗？”

穆千言似乎并不想多谈，转化话题道：

“神君记挂故人，得知大孚灵鹫寺已归于帝姬之手，特地差千言前来祝贺。”

修罗帝姬冷冷地看着他：

“赵东君想杀我。”

穆千言只得苦笑：

“在下怎敢？”

“你不敢，不代表他不想。他已经在龙窟寺动过一次手，想要杀我，自然也会想要杀我第二次。”

“帝姬言重了。”

“赵东君沉湎人世，而我只想要回到过去……眼看着修罗道与人间屏障即将开启，他自然不会希望我留在人世，与他争夺修罗之力……”

修罗帝姬说着，一双妙目却停留在穆千言手中捧着的纯金匣子上。她犹豫了良久，终究一挥手，将匣子打开。

紫色的缎子上，静静卧着一尊木质佛像。

修罗帝姬不禁动容。那是属于玉‎‍‌海‌‌‎‍棠‍‎‎‌‌的记忆，三百年的惊风骇雨，终究被一尊从未雕刻完成的佛像，唤到了眼前。

她轻轻将佛像拈起，握在手心里。

紫檀木质的佛像，莹润光泽，甚至散发出几分暖意，仿佛存有灵力。然而下一瞬间，佛像金光一闪，四分五裂，里面伸出一柄利剑，迅速地刺中了修罗帝姬的胸膛。

修罗帝姬脸色一变，正要拔出胸前的剑刃，忽然两只手臂被穆千言捉住。她冷笑一声，正要激起修罗之力将穆千言震开，忽然胸口剧痛，低头一看，一只手掌正捏住一枚不住跳动的血红心脏，从自己胸膛里伸出来。

“赵东君，你……你竟然破了我在寺外设下的迷障……”

那只手慢慢从她胸口的窟窿里缩回去。赵东君低头看着手心里跳动着的心脏，英俊的脸上满是淡漠：

“原来爱人心，也不过平平无奇，只是一颗普通心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