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赵东君的身体迅速膨胀，瞬间已将整个大殿填满，将僧灵罗甩向高空，冲破房梁飞了出去。

僧灵罗将一点灵力提至灵台，不急不忙，身子飘飘摇摇浮在半空之中，口中念诵金刚持明咒，将一身黑色袈裟抖了出去，上面暗金纹线的九品莲迅速在空中绽开，瞬间铺满了大孚灵鹫寺上空。只见赵东君的身体急速扩大，整个大孚灵鹫寺的地面不断下陷，如同岩浆一般起伏漂动着，慢慢现出一张巨大的脸来。那张脸的表情随着地面起伏而不断狰狞扭曲，显得格外怪异，嘶哑地怒吼着。

干燥的热气、夹杂着泥石飞灰，伴随着地面传来的巨大吼声，朝僧灵罗脸上扑来。僧灵罗忽然觉得肩上一沉，那小狐不知何时攀上九品莲，跳上他的后背，他眉头一皱，厉声道：

“阿九，不是说了，不许你跟来？”

那狐狸并不回答，反倒“嗷”的一声，在僧灵罗脑袋上，用牙齿使劲烙下两枚印记，半晌才松开来，立在僧灵罗肩头，看着下方巨大的怪脸，嫌弃道：

“大和尚，你真的打算，和这怪物一起去死？”

僧灵罗全神贯注在九品莲上，将明真诀激到十成十，将九品莲的枝蔓伸展到极致，任那狐狸在自己的光脑袋上又抓又咬，亦或是喃喃低语。那狐狸看着九品莲薄如蝉翼般的巨大花瓣，以及无数海藻般蜿蜒起伏的枝蔓。妖异的日光和月光同时从破陷的天空中撒落下来，照得下方景色如梦如幻，如雾如织。

那狐狸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

“我想过这么多可能，自己会怎么死……可是我没想到，原来会是这样。”

它用后腿挠了挠自己脖子，干脆一屁股在僧灵罗肩膀上蹲下：

“这样也不错，对吧？”

僧灵罗全副心力贯注在九品莲上，只觉得浑身灵力从气海之中源源不断涌出，几乎就要到了极限。他忽然觉得意识的尽头一空，一股灵力像是凭空断线，一朵九品莲忽然脱离了控制，飘飘摇摇落在巨大怪脸的一隅，爆炸腾出数十张高的焰云，无数泥土和碎石被猛地腾起，却又迅速地被烧成了熔岩。

然而那股熔岩还未来得及落地，立刻被巨大的怪脸张开嘴，又迅速地吞进了腹中。怪脸猛烈地嘶吼了一声，本是额头的地方又往外膨胀了一个方圆数丈的凸起，看起来像是一张缩小版的怪脸，显然是因吞噬掉了九品莲上沾附的灵力所致。

狐狸眼见如此，忙将自己的小小灵力注入僧灵罗的身体。然而三百年的微末道行如同泥牛入海，顿时消泯得无影无踪。又一朵九品莲在半空盛开，绽放，并渐至寂灭。巨大的怪脸下方又紧接着长出了一个新的凸起，像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光秃秃头颅一样。

狐狸的小小脑袋转呀转。还有七朵九品莲，但若是这七朵九品莲也消失殆尽了呢？

“大和尚，我们还剩六朵莲花……以前我偷偷嘲笑你，一个和尚的袈裟竟然绣莲花……可是早知道，我一定找织娘替你多绣几朵莲花……”

“大和尚，还有五朵九品莲……你看下面那张怪脸，长得可真难看……你说这些人，千辛万苦地修炼成了顶厉害的法术，却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换成是我，才不要修炼这种可怕法术……”

“大和尚，我们的莲花就只剩四朵啦……阿九的灵力太浅，帮不了你什么……可是没事，你不害怕，我也不害怕……”

“唉呀，就只剩三朵九品莲了，那个怪物的邪气越来越强了……大和尚，你猜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我肚子有点饿，想吃面……”

“两朵……不用再数了，我们只剩下不到半柱香功夫了……大和尚，如果连我们也失败了，让五通神君真的打开了阿修罗道吞噬邪力，那会变成什么样的世界？”

“还有一朵……大和尚，我……”

僧灵罗忽然觉得怀中一热，唇上随即触感温软。那少年拥入怀来，紧紧将他抱住，灵力不断朝他后心涌入。耳畔传来少年的低语：

“你不会放手……大和尚，你想死，你想为师父和师兄报仇……你放心，成佛也好，入地狱也好，总有阿九陪着你……”

最后一朵九品莲在空中炸开，化作万千黄金丝雨，点点飘落在僧灵罗脸上。他忽听得耳旁少年轻呼，忙朝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

赵东君之前的那张怪脸膨胀出了九个新的头颅，每个都在急速地变大，且在飞快地此起彼伏，就像是被不同的力量所操纵着，想要从赵东君的身体里逃离出去。那张巨大的怪脸变得狰狞而扭曲，显然赵东君吸入了过多灵力，自己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僧灵罗心中一喜，抓住少年的胳膊道：

“阿九，五通神君已经到了极限，若是此刻再能给他致命一击——”

僧灵罗从锁妖囊中抽出七星龙尘剑，却忽然气海骤空，“哇”地吐出鲜血来，整个人倒在少年身上，七星龙尘剑亦脱手而去。

“大和尚！”

少年焦急万分，紧紧扶着僧灵罗，此刻只能以灵力维持住二人在半空的身形。然而他耳目极聪，见七星龙尘剑即将落地，却被一人接在手里，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穆千言横过七星龙尘剑，用手指轻轻在剑锋上划过，像是看着昔日的亲密爱人。

“穆千言，去杀了僧灵罗，把他的身体带来给本座。”

穆千言抬起头，看着僧灵罗，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那少年隔着老远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意，乌夜城中惨状历历在目，少年不由得牙齿打颤：

“你你你要做什么？……穆千言，你看看你手中的这把剑——你变成这个样子，对得起沈星河吗？”

穆千言提着七星龙尘剑，却并不动手，反倒是微微一笑：

“神君，您可知道，当日青灵子将在下死而复生，曾经应承过在下什么？”

“青灵子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你还提他做什么？”

“青灵子告诉我，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更可怕的是，记惦着另外一个人，却注定孤独地活着。但也唯有如此，能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哈哈哈，青灵子小儿乳臭未干，他懂得什么？只要你效忠本座，本座自然传你比青灵子更为厉害的心法，无论是权力、女人还是金钱，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会过上多少凡人都羡慕不来的生活。”

穆千言忽然跳上那张巨大怪脸额角上的一个头颅，用七星龙尘剑尽力一戳。那头颅痛叫一声，立时狠狠将穆千言咬住，偏偏穆千言不躲不闪，硬是让那头颅从自己身体上扯了一块血肉下来。血腥味立刻弥漫了四周，周围其他的头颅也跟着纷纷朝穆千言扑去，撕下他身体上的血肉。

“等等！不许过去！不要碰他！”

赵东君竭力想要控制住那些头颅，然而那些头颅哪里会听怪脸言语。瞬间穆千言身上已经现出白森森的肋骨，黑色粘稠的血液从喉咙处一滴一滴地跌落。

惨叫声。凄厉的惨叫声忽然划破天际。那些头颅忽然在怪脸表面疯狂游走，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痛苦所驱使一般。即使赵东君喝令再三，那些头颅仿佛发了疯，全然不听他的号令。

“穆千言，你做了什么？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穆千言低下头，用七星龙尘剑割开胸口，露出一颗漆黑、几乎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赵东君发出狂吼：

“你疯了！修罗帝姬的心脏沾了红尘惘世毒，你居然把它吞进了肚子里，你疯了！”

穆千言却笑了，笑着看着自己的黑色血液，一滴一滴淌进怪脸表面的缝隙，从那些缝隙里，探出更多的骷髅头颅，贪婪地从穆千言身上撕咬掉血肉。

更多的黑色血液从那些头颅里流淌出来，向怪脸深处渗去。

巨大怪脸的表面像是被狂风席卷后的砂堡，已然整个坍塌了下去。一具具近乎人形的躯体从怪脸之中抬起身来，似乎想要从那滩泥泞之中逃离开去，却还未来得及逃脱，早已变成灰黑的颜色，随即迅速龟裂，随风散去。

忽然山下一声尖啸，什么东西迅速地窜了上来，及近看时，竟然是一张骑着兔子的怪脸，就要朝穆千言冲去，一边尖声叫嚷：

“穆千言，我早就知道，破军神将带你回来鬼鬼祟祟不安好心——爹爹，放心，孩儿——”

安乐童子一句话未说完，却被巨大怪脸上伸出的一条手臂卷走，顷刻剥皮蚀骨吞吃殆尽。大约是得了安乐童子的灵力，一个近乎人形的东西从怪脸之中慢慢起身，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堆被堆叠起来的肉块。

修罗之毒，红尘惘世。钻心彻骨，附体之蛆。

穆千言的身体几乎只剩了一个骨架，但他手里仍然紧紧握着那把七星龙尘剑，走到赵东君面前，将剑身毫不犹豫地‍‌‎‌插‌‌进‎‌‍‌‎那团肉块里。那团肉块发出愤怒的尖叫声，想要去撕咬穆千言的身体，却突然停止了动作——黑色的毒血沾染在肉块上，瞬间冒出更多黑色的烟雾。

“穆千言，为什么——本座是五通神君，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本座不能给你的？”

那团沾满了毒血的肉块仍然想要逃窜。穆千言将七星龙尘剑抽出，跟上前一步，然后狠狠将龙尘宝剑斜地刺入，将那团肉块和自己的身体钉在一起，直至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肉块和他身体的白骨尽皆化为黑色灰雾。

“你爱过一个人吗？那种狂热的、不顾一切的爱恋……你对那人一见钟情，不能自已……你发现自己可以为了那人，不顾一切，想要献上自己的性命……你求遍漫天神佛，为求得，那人一世平安喜乐……你不求荣华富贵长生不死，却只求，长相惜……”

“我不曾……但是，我曾经认识那样的一个人。”

“阿星，我没有遗憾了。我可以来见你，和阿娘了。”

七星龙尘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忽然锈迹斑斑，仿佛早已被三百年的风霜，锈蚀了所有光芒。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