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开始落雨了。
僧灵罗扶着那少年的肩膀,轻轻从半空落至地面。
齐膝深的腐烂肉泥,正在被雨水冲刷,逐渐退去。不知什么东西的白骨从泥泞里探出来,有的五指朝天,有的随泥逐流。
僧灵罗见插着龙尘剑的土坡被雨水冲刷出了一个小坑,有摇摇欲颓之势,便走过去将龙尘剑拔了出来。那少年在他身畔,静静看着,问道:
“跟这把剑有关的人都死了。大和尚,你打算拿这把剑怎么办?”
僧灵罗抬头看看天空。如果整个尘世都避免不了覆灭的结局,更何况一把剑而已?
雨水渐渐愈来愈大,将过往的泥泞尽皆冲刷去。连带着一切的罪恶。
日头仍然在东方天空高悬。皎洁的明月仍然从西方天空缓缓升起。然而同时下着瓢泼大雨。
“阿九,你不觉得眼前的景色,很美吗?”
漫天大雨之中,天空如同被烧得滚沸的流银。大孚灵鹫寺原本从山腰延至山顶,然而此时被雨水冲刷,山间竟然像是凭空被利物削去一段,凹陷出了一个大坑。僧灵罗俯身去看,有些类似于白骨的东西在泥坑里沉浮。
“快看,大孚灵鹫寺的铜钟!”
他朝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庞然大物赫然从山坡的一侧滑落,撞至泥坑中心,发出轰然的巨鸣。那些伸展着指爪的白骨从四面八方缓缓漂去,聚集在铜钟周围,在巨大的嗡鸣之中此起彼伏,结出宛如莲花的手印。
“这些白骨的主人,原本是大孚灵鹫寺的僧人吧……”
僧灵罗双手合十,低头默念数遍大悲咒。那些白骨仿佛得到了满足,终于松开铜钟,渐渐沉入泥水的底部。僧灵罗微微一笑,口中继续诵念。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阿九,我一定是变得懦弱了……以前,我对这些话深信不疑,觉得只要自己一心向佛,就能无坚不摧,解决人世间的所有难题……可是,到头来,我生命中里重要的这些人,我却一个都没办法保护……你看大孚灵鹫寺的这些僧人,他们何尝不是对佛法深信不疑,可是又如何呢?大孚灵鹫寺覆灭了。逍遥灵寺只剩了我和李云奇——如果我们不能阻止眼前这一切,逍遥灵寺屹立不倒又怎样,还不是只剩了几天光景?”
他转过身来,将少年搂在怀里,眼睛里射出狂热的光来,贪婪地攫取那一对蜜唇:
“阿九,不如我们离开这里——我不管了,逍遥灵寺也好,整个尘世也好。佛祖掌管六道,可是如今佛祖在哪里?如果人的死亡只是像修罗明王堕入轮回——那我倒要看看,堕入轮回又怎样?师尊他曾经这么努力——青灵子他也曾经这么努力——难道他们也要在苦海继续沉浮,漫无目的地寻求什么大彻大悟?”
少年被狂热的亲吻弄得喘不过气,待他回过神来,才见僧灵罗正盯着自己,两只眸子如火烧一般,两颊上沾满水滴,不知是雨是泪。他第一次看见僧灵罗如此癫狂失态,甚至带着一些迷茫,和一些孩子气。
少年轻轻伸出手,擦去僧灵罗下颌的水渍,亲了亲他的下巴:
“大和尚,我才不要你堕入轮回。”
僧灵罗不禁苦笑:
“阿九,世间已然如此,你我定然不能幸免……按照修罗帝姬的话来说,这是命运,你我注定要面对的命运。”
他转身看着面前被泥石渐渐填满的坑谷,心态虽复平静,却又渐渐五味杂陈。那少年从背后轻轻揽住他的腰,闷声道:
“大和尚,我不会让你堕入轮回。”
僧灵罗只道是少年心性,笑了笑并不以为意。他又念诵了几遍大悲咒,忽然双膝跪倒,将龙尘剑举过头顶,在雨后新晴的日光里,将龙尘剑掷入泥坑之中。
“此为前朝端木明的随身佩剑,虽然已无灵力沾附,但也曾经斩妖除魔。望大孚灵鹫寺得此剑庇佑,千年基业,能有朝一日恢复如初。”
那少年的脸贴在僧灵罗的后心,闷闷的声音传过来:
“千年基业恢复如初……你不是说,我们只有几天时间了吗?……大和尚,你是真的相信修罗帝姬和温自白的话,觉得用你自己做献祭,这个世界就能恢复原本的模样吗?”
僧灵罗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胡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已经不相信什么狗屁佛法了。走,阿九,我们吃肉去。”
僧灵罗不由分说,扯着那少年健步如飞,一直走下山来。刚刚到了山脚下,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朝二人冲了过来。到了近前,僧灵罗才认出,竟是多日不见的李云奇。
“住持方丈,一别多日,你可还好啊?”
李云奇原本又惊又喜的脸,顿时哭丧了下来,忙在僧灵罗面前立定,一只右脚在地上蹭来蹭去,不知所措。僧灵罗看着他,似笑非笑,忽然脸色一沉:
“师父教了你多少次?‘君子不重则不威’,若胸怀坦荡,荒野暴雨亦可徐行——你如此颠三倒四毫无正形,哪里有半分逍遥灵寺住持方丈的样子?”
身边的少年听了他的话,不由得侧过脸,看了僧灵罗一眼。僧灵罗犹然不觉,上下打量了李云奇一番,见他仿佛又往上窜高了一点,心中暗暗叹气,道: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让你护送桃依依和月中香去江南吗?她们怎么样了?”
李云奇抬眼偷偷瞧了自己师父一眼,小心翼翼回答:
“弟子护送她们到了江南,母子都平安无恙……弟子本来是赶去救助沿江水患,见水患解了,记挂师父,便和化蛇匆匆赶来大孚灵鹫寺。”
他抬眼看了一眼山上,好奇道:
“师父,大孚灵鹫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僧灵罗欲要解释,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
“大孚灵鹫寺遭遇不幸,生灵涂炭,此事不便多言。云奇,大孚灵鹫寺本是中原佛林之首,逍遥灵寺虽然远离中原不问世事,可是毕竟法出同门,你将来须得全力襄助他们重建。”
李云奇喏喏一声答应了,挠了挠脑袋,忽然问:
“师父,怎么是徒儿襄助他们重建?——您呢?”
他问了一遍,见僧灵罗并不回答,又转了转眼睛看着那少年。少年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李云奇小心翼翼往前挪了一步:
“师父,您还和云奇,回逍遥灵寺吗?”
空中忽然闻得一声唿哨,迦楼罗飞至众人头顶,轻轻落在少年肩上。僧灵罗微微一笑:
“怎么不回?不过经此一役,师父无心念佛,要和你九爷一起去游山玩水——你先回山上好好练功,等到为师回山的时候,记着替为师好好烧壶热水。”
李云奇虽然有些莫名其妙,还是立在原地一一应承。僧灵罗交代完了,又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
“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你先回灵台方寸山吧。藏经阁的书为师可是滚瓜烂熟,等回山考校你要是答不出,仔细你的屁股!”
李云奇应了一声,看了看僧灵罗,又看了看那少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那师父,云奇走啦?”
“走吧走吧。”
李云奇挠挠脑袋,想要说什么,犹豫了半晌,终是走了。却走得几步,又被僧灵罗叫回来:
“明真诀突破第一层,打通大周天,灵气入于百会时,最易走火入魔。你须得找个人在旁边,替你护法——十二时辰方得功成。为师写经时太过仓促,忘记在此处注解,你可要好生记住。”
李云奇不明所以,点点头,以为僧灵罗还有话说。僧灵罗却笑眯眯,招招手:
“走吧走吧。”
这次是真的走远了。
少年肩头的迦楼罗忽然立起身体,发出尖锐的鸣叫,周身羽毛如倒刺竖立。僧灵罗看着李云奇身影消失的方向,朝树林里鬼鬼祟祟的身影叹了口气:
“躲了这么久,出来吧。”